我是在腊月廿三送灶王那天接到堂姐的电话的。电话里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刺耳的电流声,夹杂着冰块从房檐坠落的“咔嚓”响,紧接着堂姐的声音像被冻住的刀片:“咱奶没了,咽气前盯着房檐说‘冰溜子上写着名儿’。”
从镇上赶回大兴屯的路结着薄冰,摩托车的大灯扫过路边的苞米地,干透的苞米秆在夜风里撞出细碎的响声,像有人在掰扯冻硬的苞米棒子。路过村东头的老房基时,我看见残墙上挂着串冰溜子,每根冰溜子上都冻着张黄纸,借着月光看清是“招魂帖”,边角处写着我的小名——这是东北农村给横死鬼招魂的邪术,三年前二大爷就是看见房檐的冰溜子写着自己的名字,三天后掉进了冻河。
奶奶的棺木停在西屋,窗台上供着半碗没结冰的豆包,豆包上插着根柳木签,签头缠着截红绳,正是奶奶生前给“胡家仙堂”上供的“讨封绳”。堂姐蹲在炕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入殓时奶手里攥着片冰溜子,上面冻着‘替’字,和二大爷当年的一模一样。”她突然盯着我的胸口,“你棉袄上咋沾着房檐的冰碴?”
胸口的冰碴子刺痛难忍,我这才发现棉袄前襟湿了片,冻硬的冰碴竟排成了“李”字——是我家的姓氏。凑近棺木,看见奶奶的寿衣袖口沾着些碎冰晶,不是寻常的冰,是房檐冰溜子融化又冻住的“鬼冰”,冰晶里隐约嵌着根头发,灰白中夹杂着点姜黄色,像是黄皮子的毛。
头七夜里,房檐的冰溜子开始“咔咔”断裂。我守在灵堂打盹,突然听见“哗啦”一声,睁眼看见供桌上的豆包滚落在地,柳木签指向后窗,窗玻璃上不知何时结出了冰花,冰花的纹路竟组成了我的生辰八字。
后窗传来指甲刮擦玻璃的“吱呀”声。我扒着窗帘望去,月光把房檐照成青灰色,七根冰溜子不知何时坠落在窗台上,每根冰溜子里都冻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写着“替死”二字,边角处印着奶奶的指印。更骇人的是,冰溜子排列成北斗状,阵眼处的冰溜子正在融化,露出里面冻着的半截布片——是奶奶的灰头巾。
“大孙子……”奶奶的声音从棺木里渗出来,带着冰碴子的冷硬。我猛地转头,看见供桌上的红绳在动,绳头系着的豆包慢慢浮起,豆包表面裂开条缝,露出里面冻着的指甲盖,正是奶奶的。
堂姐突然指着房檐尖叫:“冰溜子在长!”我看见房檐下新结出的冰溜子正快速变长,每根冰溜子尖端都滴着水,水滴在地上结成血红色,慢慢汇成“李”姓的笔画。更恐怖的是,冰溜子的影子投在雪地上,竟形成了个佝偻的人影,穿着奶奶的青布衫,手里攥着根柳木签,正是供桌上那根。
供桌上的豆包“当啷”摔在地上,露出里面藏着的冰溜子碎块,每块碎冰上都刻着我的小名。堂姐突然把我拽到炕角,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三年前二大爷走后,我看见老房基的冰溜子在写名儿,现在轮到咱奶了……”
我们跟着冰溜子的滴水声走到老房基时,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残墙上的冰溜子全坠落在地,碎冰堆里埋着个纸糊的小棺材,棺盖上用冰碴写着我的生辰八字,旁边摆着七片冻硬的豆包,每片豆包上都有牙印,像是被冰溜子咬过。
冻土下传来密集的抓挠声,不是老鼠,是人的手指扒拉冰层的“沙沙”声。纸棺在月光下突然裂开,飞出七片碎纸,每片纸上都画着奶奶的模样,怀里抱着个纸扎的孙子,正是我的样子。堂姐突然松开我的手,她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房檐冰溜子断裂的“咔嚓”声。
等我爬起来,乌云散了,老房基的碎冰堆上,七根新结的冰溜子正滴着水,水滴在雪地上写成“归”字。回到家时,奶奶的棺盖已经滑开寸许,寿衣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七片冻硬的豆包,每片豆包上都用朱砂写着“替”字,还有截房檐的冰溜子,冰溜子里冻着我的头发。
出殡那天,抬棺的杠子断了七次。当奶奶的棺木终于落地,我看见棺材底沾着片冰溜子碎块,碎块里嵌着根黄皮子毛,和三年前二大爷棺木里的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新坟堆上的招魂幡突然指向我,幡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画,画着个穿青布衫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个纸扎的孙子,纸人的胸口贴着我的生辰八字。
三年后的腊月廿三,我收到堂姐的信,信里掉出片冰溜子碎块,碎块里的“替”字变成了“归”。信末写着:“老房基的冰溜子又开始写名儿了,这次是你的大名。”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我摸着胸口未愈的冰碴印,听见房檐传来“咔嚓”的冰溜子断裂声,像极了有人在数着,李家剩下的,那六代人的名字。
去年冬天回村给奶奶上坟,路过老房基时,看见残墙上结满了冰溜子,每根冰溜子里都冻着张黄纸,纸上写着不同的名字——全是李家的子孙。冰溜子的滴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滴一声,就离我的名字更近一分。而在冰溜子的影子里,我又看见那个穿青布衫的身影,怀里抱着纸扎的孙子,纸人的眼睛是两颗冰碴,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这一晚,我住在堂姐家,听见房檐的冰溜子“咔咔”作响。迷迷糊糊间,看见窗玻璃上的冰花又结成了我的生辰八字,而供桌上的豆包,不知何时被摆成了棺材的形状,柳木签正指着我的枕头——那是奶奶头七那晚,冰溜子写下的,第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