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头场雪封山时,我跟着爹坐了一整天的解放牌卡车。车轮碾过结着冰棱的土道,钢板弹簧颠得人骨头缝发疼,等望见三道沟屯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时,天已擦成青灰色,冻得发红的月亮正从锯齿状的山尖后探出来,把满村草房的稻草顶照成白惨惨的颜色。
大爷的土坯房在屯子最西头,木篱笆歪歪斜斜插在雪地里,冻硬的苞米秸秆在墙头支棱着,像极了坟头插的引魂幡。木门“吱呀”推开时,一股子陈腐的艾草味混着土腥味扑面而来,堂屋地上摆着口薄皮棺材,棺材头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灯芯子“噼啪”爆着火星,映得守灵的二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眼窝深陷如枯井,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得山响,烟灰簌簌落在打满补丁的棉袄上:“你大爷走得急,头七都没赶上。”
我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土炕上的草席,席角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斑块,像极了风干的血迹。墙角那杆老猎枪还挂着当年的威风,枪管乌沉沉的,却凝着层白霜,枪管下方的墙面上,隐约能看见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像是有人临死前抓挠过。爹说大爷年轻时是林场数一数二的猎手,三九天能趴在雪窝子里等一宿,就为打只带白尾尖的狐狸。可谁能想到,半年前他摔断了腿,就整日盯着墙上的猎枪发呆,嘴里念叨着“秀兰,等开春咱就进山”。
“去仓房抱捆苞米秆。”二伯递来一盏马灯,玻璃罩上蒙着层灰,灯芯在穿堂风里忽闪忽闪,照见他手背上有道三寸长的疤,像是被猎刀划的。仓房在院子东头,木门轴早被冻住,我使劲一推,“吱——”的声响惊飞了房檐上的寒鸦,满屋子的玉米囤子泛着潮气,梁上挂着的红辣椒串在风里晃荡,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极了滴落的血珠。
弯腰扒苞米秆时,头顶的房梁突然“咯”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踩过。我攥紧马灯抬头,只见横梁上缠着团灰扑扑的毛毡,边角垂着的线头在风里轻轻摇晃,仔细一看,竟是件带毛领的旧棉袄,毛领上的白狐毛结着冰碴,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后颈突然一阵发紧,像是被双冰凉的手摸了一把,紧接着身后的木门“咣当”撞在墙上,马灯“噗”地灭了,仓房里顿时陷入黑暗。
黑暗中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光着脚踩在结霜的地面上,“咯吱咯吱”响。我僵在原地,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远处老林子传来的狼嚎,混着仓房顶棚上积雪滑落的“簌簌”声。村里老人说,大兴安岭的老林子有“走脚”的规矩,碰见不干净的东西,千万不能回头,可后颈那股子凉气越来越重,仿佛有个人正贴着我的脖子喘气。
好容易摸黑回到堂屋,二伯瞅见我苍白的脸色,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你大爷走前儿总说,半夜听见仓房有人哭,像个女人,带着股子松香味儿。”他盯着墙上的猎枪,眼神发直,“三十年前,林场来了个叫王秀兰的姑娘,跟着你大爷进山打猎,谁成想……”话没说完,他突然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像张绷紧的弓。
夜里轮到我守灵,我靠在炕边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外屋的水缸“叮咚”响了一声。睁眼望去,窗纸上映着个晃动的影子,那影子个头不高,头发蓬乱,脚尖拖着地,在院子里慢慢走着,“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极了鞋底蹭着冰面。影子在仓房门前停住,抬手敲了三下门,那声音闷得像是敲在棺材板上,“咚、咚、咚”,每一声都敲在人心窝上。
我屏住呼吸,看见那影子抬手时,袖口露出半截青紫色的手腕,像是被冻坏的。这时,墙角的猎枪突然“当啷”一声,枪管上的白霜不知何时化了,反倒凝着几滴水珠,像是刚被人握过。仓房方向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木头断裂的响动,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哭声,混着北风灌进窗缝,那哭声里带着股子松脂的苦味,像是从极深的老林子里飘出来的。
“大侄子,去歇着吧。”爹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这才发现自己攥着炕席的手心里全是汗。刚走到外屋,就看见仓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幽蓝的光,像是月光映在冰面上。我壮着胆子推开一条缝,马灯不知何时亮了,昏黄的灯光里,梁上的旧棉袄已经掉在地上,露出横梁上新鲜的刻字:“秀兰,别怕,我来了”,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猎刀刻的,木屑还散落在地上,带着点新鲜的松木味。
突然,身后传来爹的喊声:“别动!”我刚要转身,就看见仓房的角落里站着个穿灰棉袄的女人,背对着我,头发上沾着松针和雪粒,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她的棉袄补丁摞补丁,领口处别着朵小红花,已经褪成了粉色,正是村口老照片里三十年前失踪的王秀兰。我想跑,可双腿像灌了铅,女人慢慢转过身,脸上覆着层白霜,嘴角咧开,露出两排冻得发青的牙齿,眼睛却死死盯着我身后的猎枪。
“砰!”外屋突然传来猎枪响,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还靠在炕边,手里攥着半根烧剩的香。二伯站在门口,手里举着那杆老猎枪,枪管还冒着烟:“梦见啥了?”他脸色苍白,额角全是汗,顺着枪杆看去,仓房的方向,有串脚印通向北大林子,脚印边散落着几片松针,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出殡那天,八个汉子抬着棺材刚走到村口,突然集体腿软,棺材“咣当”砸在雪地上。我看见大爷的脸从棺材缝里露出来,面色红润,嘴角竟挂着丝笑,可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像是被人硬扯出来的。更奇的是,他的手心里攥着片松针,松针上还沾着点灰布的线头,和仓房里的旧棉袄一模一样。
离开三道沟的那天,我在村口的公告栏前停住了。一张褪色的寻人启事被风雪撕得只剩半张,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灰棉袄,领口别着朵小红花,正是我在仓房看见的那个影子。卡车发动时,远处的老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惊起漫天寒鸦,爹说那是林场的猎人在打皮子,可我知道,有些事,就像大兴安岭的雪,看似盖住了一切,可等春天化雪时,总会露出点不该见光的东西。
半年后,二伯寄来封信,信里说大爷的坟头怪事不断,明明埋在背阴坡,坟上的雪却总比别处化得快,开春时竟长出几簇兴安杜鹃,红得像血,村里人都说那是王秀兰的魂儿回来了。而仓房的横梁上,那行刻字渐渐被松脂填满,远远看去,像是有人在木头里嵌了句永远说不出口的话,每当月夜,仓房里总会传来隐隐的哭声,混着松香味,在大兴安岭的夜风里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