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满踩着晒得发白的石板路回村时,村口的老槐树正在落槐花。她盯着井台上新扎的稻草人,草帽歪戴在竹竿头上,褪色的蓝布衫领口露出半截红绳——和母亲失踪前系在她手腕上的平安绳,一模一样。
“小满回来了?”王大爷的烟袋锅在井沿磕出火星,浑浊的眼睛却盯着她的脚脖子,“你娘走那年,这井台刚换过第十根打水绳,新绳头总在半夜自己晃荡,跟有人在底下拽似的。”
小满没吭声,盯着井台边缘的青苔。三年前母亲深夜打水摔进井里,捞上来时浑身缠着水草,手腕上的红绳断成两截,绳结里卡着片枯黄的槐叶——就像此刻稻草人手里攥着的那片。
土坯房的木门“吱呀”推开,灶台上的搪瓷盆里泡着新摘的豆角,是父亲早上刚从菜园摘的。可小满注意到,盆沿摆着三根槐树枝,枝桠朝着井台的方向,和母亲生前摆供时的讲究,分毫不差。
“爹,咱把井填了吧。”她摸着墙面上母亲贴的剪纸,红鲤鱼的眼睛不知何时被人抠掉了,露出底下的黄纸,纸上用朱砂画着歪扭的“奠”字。父亲背过身去添柴火,脊背比去年驼得更厉害:“镇上勘探队说井里有泉眼,填不得。”
第一晚的怪声从井台传来。小满迷迷糊糊听见“哗啦哗啦”的打水声,混着木板吱呀响——井台的辘轳早就坏了,父亲说去年秋天就卸了。她摸黑推开窗,月光把稻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草帽下的竹竿头正在缓缓转动,布衫袖口滴着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更骇人的是灶间。她半夜起来倒水,看见水缸里漂着片槐叶,叶脉对着井台方向,叶尖沾着点暗红。水面倒影里,她身后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领口的红绳晃啊晃,正是母亲失踪那天穿的衣裳。
“小满,帮娘舀瓢水。”熟悉的声音从井台传来。小满浑身的血都冻住了,母亲的声音明明该是温润的,此刻却像浸了井水,带着刺骨的寒气。她攥紧手电筒冲出去,井台边的稻草人不知何时转了方向,草帽阴影里露出半截红绳,绳尾还滴着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第二天她在井台发现脚印,码着碎瓷片的防滑路上,清晰印着半枚女人的鞋印,鞋跟处嵌着片槐叶——和母亲的鞋码,一模一样。王大爷看见后猛地转身,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十年了,这井每年麦收都要吞个人,你娘是第七个,上回勘探队的小刘,就是在井里发现了七截打水绳,每截都缠着……”
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小满注意到,父亲的袖口沾着湿泥,指甲缝里卡着水草,和母亲捞上来时手里攥着的那种,分毫不差。更怪的是,家里的老黄狗这几天总对着井台嚎叫,叫到第七声时必定哑嗓,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第三晚她决定守夜。躲在柴火垛后,看见父亲摸黑走向井台,手里提着个铁皮桶。月光下,井里的水面突然沸腾,父亲往桶里舀水时,桶里倒映出两个人影——他身边还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伸手去够他的手腕。
“你来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满捂住嘴,看见稻草人不知何时站到了父亲背后,草帽缓缓抬起,露出竹竿顶端绑着的、母亲生前掉的那绺白发。更恐怖的是,井里伸出一只手,手腕上缠着断成两截的红绳,正慢慢攀向父亲的脚踝。
“爹!”她尖叫着冲出去。父亲猛地转身,手里的铁皮桶“咣当”落地,桶里的水洒在井台上,映出七道模糊的人影,每道人影都穿着蓝布衫,领口的红绳在月光下泛着血光。稻草人“哗啦”倒下,露出藏在秸秆里的七截打水绳,每截绳头都系着枚铜钱,正是母亲当年给她攒的压岁钱。
村民们赶来时,井里的水突然变了颜色,泛着暗红的涟漪。王大爷盯着漂浮的槐叶,声音发颤:“老周媳妇头七那晚,我看见他往井里扔红绳,说啥‘凑够七个就能回家’,敢情这井里的,根本不是水鬼,是他……”
话没说完,井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坠底。小满看着父亲跪在井台,手里攥着半片槐叶,叶尖的缺口和母亲当年剪纸时划破的手指,一模一样。而那具倒下的稻草人,布衫口袋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是母亲的字迹:“小满别怕,井里的第七个,是替娘来接你的。”
后来勘探队在井底发现七具骸骨,每具手腕上都系着红绳,绳结里卡着槐叶。最上面的那具,头骨内侧刻着字:“1998年麦收,老周说井里有俺闺女的魂,让俺把她的红绳系在打水绳上……”
小满离开村子那天,村口的老槐树突然枯死,最后一片槐叶落在井台上。新扎的稻草人换了顶黑草帽,可路过的人总说,深夜能看见草帽下露出半截红绳,井里传来七声打水响,“哗啦、哗啦”,像在数着什么,数到第七声时,总会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水音的呜咽。
东北的麦收总带着潮气,长到能把三十年的秘密泡成水鬼的歌谣。如今路过那口井的人仍会看见,井台边的稻草人会在月夜里转身,草帽阴影里,红绳晃啊晃,像在等着下一个打水的人,帮它凑够,那第七截,带着体温的打水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