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刚过,王婶家的压水井就不对劲了。井水打上来总是混着细沙,烧开的水表面漂着层油花,喝起来带着铁锈味。她蹲在井边刷水桶,突然看见水面倒映的不是自己,而是个穿蓝布衫的老汉,腰间缠着水库的麻绳,冲她咧嘴笑时,露出满嘴水草。
“水鬼盯上俺们村了!”王婶攥着半块碎砖冲进晒谷场,砖上的“替”字被磨得发亮,“老周头托梦给俺,说水库底的石碑断成八瓣,每瓣都卡着个水鬼的牙!”
晒谷场上的石磙子在正午发烫,林小雨蹲在老槐树底下,听奶奶吧嗒着旱烟袋:“五八年修水库,公社找南蛮子风水先生看过,说要埋十二个‘镇水桩’。”她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碎砖上,竟摆出个溺水的人形,“哪成想,镇水桩成了水鬼窝,钢筋把胡家的水脉戳漏了。”
周秀兰抱着水利手册赶来,纸页间夹着泛黄的工票:“1958年12月,十二名民工溺亡,档案写着‘因公殉职’,可老周头的记账本里,记着‘坝基下埋了十二具身子’。”她的手指划过模糊的钢笔字,“父亲当年是水利员,在备注栏画了个槐树符号——胡家太奶的警示。”
水库的闸门在午夜“咣当”作响。林小雨带着王焊匠的破电焊机,跟着老周头的魂影来到坝基。手电筒光扫过青苔斑驳的石壁,看见十二道水痕组成人形,每个“人”的胸口都嵌着钢筋,钢筋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老周腿上的“止溺扣”。
“得把钢筋撬出来,换上槐木楔子。”林小雨摸出爷爷的旱烟袋,铜烟嘴在石壁上敲出回音,“胡家太奶说过,钢筋是铁,铁克水,得用木头引着水脉回家。”
王焊匠的撬棍刚碰到钢筋,水库突然掀起大浪,浪头里浮出个巨大的水鬼影子,七窍淌着黑水,怀里抱着个泥娃娃——正是王婶家失踪的虎娃。“虎娃!”王婶的哭号惊飞了夜鹭,林小雨看见水鬼的指甲缝里嵌着水库底的碎碑片,碑角刻着“镇”字。
“撒稗子!”奶奶的喊声从堤坝传来,装稗子的陶罐滚落在地,浸过雄黄酒的稗子蹦跳着钻进石缝,水鬼的影子发出尖啸,怀里的虎娃趁机挣脱,跌进林小雨怀里时,手里攥着片槐树叶,叶心写着“护”字。
天蒙蒙亮时,村民们在坝基下挖出十二块碎碑,每块都缠着钢筋,钢筋上刻着民工的名字。周秀兰对照工票,发现名字与碎碑上的刻痕一一对应,其中一块碑角还有奶奶的指甲印——原来当年她偷偷在碑上刻了胡家的护水咒。
“当年俺和你爷爷半夜来坝基,想给镇水桩系红绳,却看见钢筋已经插进碑身。”奶奶摸着碎碑叹气,“胡家太奶说,这是命数,钢筋能镇住水鬼十年,却镇不住人心的急功近利。”
破解仪式在老槐树底下摆开。十二副粗瓷碗盛着稗子粥,每碗粥上漂着片槐树叶,叶尖朝着水库方向。林小雨用焊枪在钢筋上熔出槐花纹,火星溅在碎碑上,碑身的“镇”字渐渐变成“护”,裂缝里渗出的不再是黑水,而是带着麦香的清水。
王婶在井边烧了十二叠纸钱,每张纸钱都印着民工的工号。“老周头托梦说,水鬼们就盼着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她抹着泪,“五八年冬,他们连顿饱饭都没吃上,就被埋进了坝基……”
七天后的深夜,水库水面突然漂起十二盏河灯。灯是用玉米皮编的,每盏灯芯都缠着红绳,顺着水流漂向坝基。林小雨闭着右眼“看”见,每个灯影里都坐着个穿工装的男人,他们的手搭在彼此肩上,腰间的麻绳变成了胡家太奶的往生扣。
县水利局的车开进村子那天,技术员们对着清澈的水库水直挠头。只有张干事注意到坝基的石缝里长出了新的槐树苗,树苗根部缠着截红绳,绳头系着块碎碑,碑上的“护”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胡家太奶留在人间的指纹。
奶奶把爷爷的旱烟袋送给了老周头的孙子,烟袋锅内侧刻着行小字:“水鬼讨的不是命,是一声‘记得’。”从此,每年芒种,村民们都会在水库边摆上十二碗稗子粥,碗底压着工票复印件——这不是迷信,是活着的人,给那些被钢筋困住的魂儿,留的一碗热乎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