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露回到槐树村的那天,后山的雷阵雨刚停。她拎着行李箱走过青石板路,看见王阿婆正对着老井梳头,银簪子划过霜雪般的鬓发,每梳三下就往井里望一眼——这是村里“梳魂”的规矩,据说能看见死去的亲人。
“白露回来啦?”阿婆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睛映着井水里的倒影,“你妈走的那晚,也是这么大的雨,她对着梳妆镜梳了一夜头发,梳子齿上全是血。”
白露打了个寒颤。母亲三年前在城里自杀,临终前寄来封信,只说“别回槐树村,别碰西厢房的老镜”。此刻她望着村口的百年槐树,树干上的“镇发符”已褪色,露出底下刻着的歪扭女尸,长发缠住每个过路人的脚踝。
西厢房的雕花镜蒙着黄布,是外婆的陪嫁。白露刚揭开一角,镜面突然闪过白光,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微笑,可嘴角却裂到耳根,露出整齐的白牙——那是母亲自杀前照片里的笑容。
子时三刻,楼板传来“咯吱”响动。白露从蚊帐里探出头,看见门缝里漏出微光,像有人举着烛台在走动。更诡异的是,梳齿划过头皮的“沙沙”声从阁楼传来,伴随着低低的抽泣:“一梳断青丝,二梳断红尘,三梳断来生……”
她攥着手机往阁楼爬,楼梯拐角的老镜映出个模糊身影,穿着蓝布衫,头发垂到腰间。白露认出那是母亲的旧衣服,可母亲去世时,这件衣服明明烧了。
阁楼的铜锁“咔嗒”自开,梳妆台上摆着把木梳,齿间卡着几根灰白长发。白露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寄来的包裹里,正是这把梳子,当时她以为是遗物,却在梳子柄发现刻着“槐树下,断发祭”。
梳齿间的头发突然蠕动,像活物般缠上她手指。白露尖叫着甩梳子,却看见镜中倒影举起梳子,一下下划向手腕,鲜血滴在镜面上,竟汇成“七月半,还我发”五个字。
村史馆的管理员老周,对着族谱直摇头:“你外婆的名字在三十年前就被划掉了,旁边写着‘断发绝嗣’。”他指向泛黄的纸页,“那年祠堂里的‘发魂碑’被人砸了,碑上刻着三十六名女性的生辰八字,全是难产而死的妇人。”
白露在族谱夹缝里发现张老照片,三十年前的祠堂前,外婆抱着个女婴,身后站着穿白大褂的男人——是村里当年唯一的接生婆和赤脚医生。照片背景里,有个戴斗笠的女人,长发遮住脸,手里攥着把断齿梳。
“发魂碑里的女人,头发都埋在槐树底下。”老周突然压低声音,“三十年前那场怪病,村里的女人半夜梳头就会发疯,把自己的头发扯光,最后流血而死。你母亲回来过吧?她是不是也梳断了头发?”
槐树根部的树洞渗出黑褐色液体,带着腐发的臭味。白露用树枝撬开泥土,挖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三十六缕头发,每缕都缠着黄纸,写着“王秀英”“李桂花”等名字——正是族谱上被划掉的女性。
最底层是张泛黄的病历单,1983年6月,赤脚医生在备注栏写着:“李主任说,断发能阻断难产鬼的纠缠,让产妇剪下头发埋在槐树下,可为什么她们还是死了?”
身后突然传来梳头声,白露转身看见王阿婆站在树影里,正用银簪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在树根上:“白露啊,你外婆当年是接生婆,听了城里专家的话,让每个产妇断发祭树,说能保平安。”她露出笑容,牙龈发黑,“可断发断的不是鬼,是产妇的命啊!”
七月半前夜,西厢房的老镜突然清晰如水面。白露看见镜中世界的阁楼,三十六名女子围坐在梳妆台前,每人手里都拿着断齿梳,她们的头发垂到地面,在镜底汇成黑色的河。
母亲的倒影从河水中升起,脖子上缠着井绳,手腕上全是梳齿划痕:“白露,七月半子时,带着断齿梳来祠堂。”她张开嘴,里面爬出黑色长发,“她们等了三十年,就等姓陈的子孙来还债。”
祠堂的发魂碑不知何时复原,碑上多了行新刻的字:“陈白露,丁卯年戊申月乙未日,断发祭魂。”供桌上摆着三十六把断齿梳,每把都滴着新鲜血液,正是村里年轻女性的“断发礼”。
马脚婆(村里的灵媒)连夜赶来,看见供桌上的梳子突然痛哭:“三十年前,城里来的专家说槐树是‘发魂树’,让产妇断发保平安,其实是在收集生魂养胎鬼!”她指向碑上的名字,“这些女人根本不是难产死的,是被人割了头发,抽了生魂!”
白露终于想起,母亲临终前寄来的梳子柄,刻着的不是“槐树下,断发祭”,而是“槐树下,断发记”——是记录罪行的“记”。当年的赤脚医生和接生婆(外婆)被专家欺骗,用断发术收集生魂,导致三十六名产妇死亡,胎鬼附在梳齿上,每三十年就要找陈家后人索命。
“用你的头发,换她们的魂。”马脚婆点燃断齿梳,“当年你外婆用三十六把梳子收集生魂,现在你要用自己的头发,解开每把梳子的咒。”
子时的祠堂,三十六把断齿梳在供桌上跳动,每把都映着白露的倒影。她咬着牙剪下长发,缠在每把梳子上,鲜血滴在发魂碑上,竟将新刻的名字一点点冲掉。
镜中世界的女子们突然抬头,她们的头发开始变短,面容逐渐清晰。白露看见其中有王阿婆年轻时的模样,还有族谱上被划掉的外婆——原来,外婆当年发现真相后,用自己的头发替换了部分生魂,却被专家灭口,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妈,对不起……”母亲的倒影终于露出笑容,她的头发不再滴血,手腕的伤痕也在愈合,“现在你知道了,断发断的不是魂,是良心。”
天亮后,槐树洞的铁盒里,三十六缕头发全部变成了白色,黄纸上的名字被换成了“陈白露”。马脚婆说,这是用自己的生魂替她们挡了劫,今后每年七月半,都要用自己的头发祭梳,直到三十六把梳子全部腐朽。
白露留在了槐树村,把西厢房的老镜搬到祠堂,镜面上的裂痕被她用金粉修补,形成独特的花纹。村里的年轻女性不再断发,而是在槐树下种满了凤仙花,用花瓣染红指甲,再也不怕夜半梳头的诅咒。
每当雨夜来临,白露会对着老镜梳头,这次她数着梳子齿,一梳解冤,二梳散怨,三梳破镜。镜中倒影不再是咧嘴的笑容,而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站在槐花树下,朝她轻轻挥手。
村史馆的族谱上,外婆的名字被重新添上,旁边多了行小字:“断发可断尘,难断人心善。”白露知道,有些诅咒,不是靠断发就能解开,而是要让真相重见天日,让每个灵魂都能安息。
十年后,槐树村成了民俗研究村,那面老镜被放在村史馆中央,旁边是三十六把断齿梳,每把都缠着不同颜色的头发——那是村里女性自愿留下的,为了记住那段血色的历史,也为了告诉后人,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的贪婪与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