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化肥厂的大烟囱开始冒青灰色的烟。那烟味像烧糊的槐树根,沾在村民的棉袄上经久不散。最先出事的是三队的菜园子,刚结的黄瓜扭一夜之间全蔫了,藤蔓上缠着细小的金属丝,在阳光下泛着跟烟囱铁皮一样的冷光。
“是浊气冲了地脉。”林小雨站在菜园里,碎碗贴着泥土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胡家太奶的巡山牛在麦圈里划的护根阵,被化肥厂的地基切断了。”他抬头望向两里外的烟囱,烟柱飘向老槐树的方向,在树冠上方形成漏斗状的黑云。
周秀兰翻开父亲的笔记本,1958年大炼钢铁的记录里夹着张草图:“高炉地基要避开‘牛骨脉’,否则地火相冲,五谷不生。”她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当年建化肥厂时,正好压在巡山牛的左前蹄骨上。”
三天后,公社卫生所挤满了咳嗽的村民。王婶的孙子虎娃又开始发烧,这次他指着烟囱说:“上面有个戴铁帽子的爷爷,手里拿着拧成麻花的麦秆。”林小雨“看”见烟囱顶端盘着团黑雾,雾里隐约有穿工装的男人身影,腰间别着的,正是大炼钢铁时的铁锤。
“是当年累死在高炉的炼钢工人。”老妇人的声音从碎碗里传来,“他们的魂儿被钢铁浊气困了三十年,现在借着化肥厂的烟囱,找胡家讨地脉债呢。”
奶奶连夜烙了带铁钉的供饼:“1958年那会儿,你爷爷给炼钢队看过虚病,这些工人咽气前,都攥着块‘护炉砖’。”她把饼摆上供桌,“得让他们知道,如今的烟囱,该给胡家通气了。”
林小雨和周秀兰带着王焊匠的电焊机上了烟囱。八级大风卷着煤灰打在脸上,周秀兰的白大褂很快变成铁灰色,她怀里抱着的,是从炼钢遗址挖出来的护炉砖,砖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已被锈迹侵蚀,却在碎碗映照下泛着金光。
“按北斗方位焊符。”林小雨指着烟囱铁皮,“天枢位画巡山牛蹄印,天璇位刻护炉砖的‘人’字。”焊花炸开的瞬间,他看见黑雾里的工人魂儿举起了铁锤,却在看见护炉砖时突然愣住——那是他们当年偷偷埋在地基里的、给胡家的“赔罪砖”。
当焊枪划过“摇光”位时,烟囱突然发出闷响,像困兽的低吼。周秀兰感觉护炉砖在发烫,砖缝里渗出的不是铁锈,而是带着麦香的黄土——那是巡山牛地脉气的味道。“他们的魂儿被钢铁困住了,”她大喊,“得用护炉砖的土气,冲开铁锁!”
王焊匠的手稳如泰山,焊条在他手里化作仙笔,在烟囱上画出巨大的牛形护符。焊花溅在黑雾里,竟烧出点点星光,那是被困工人的记忆碎片:1958年冬夜,他们把最后一块护炉砖埋进地基,对着老槐树方向偷偷磕头。
“胡家太奶在上!”林小雨将护炉砖嵌进焊好的符阵,“当年的铁锁,今儿个用焊花开了;当年的地脉,今儿个用土气续了。”碎碗突然腾空,映出烟囱内部的景象——被铁锈堵住的排烟口,此刻正生长出细小的槐树根,一点点撑开钢铁的禁锢。
黑雾散去时,烟囱冒出了白色的水蒸气,带着淡淡的槐花香。虎娃指着天空笑:“戴铁帽子的爷爷变成星星了,他朝老槐树挥挥手呢!”周秀兰看见护炉砖上的“人”字变成了“仙”字,笔画间缠绕着焊花留下的铁纹,像是胡家太奶给这群钢铁魂儿的“往生凭证”。
陈技术员带着检测报告来找林小雨时,镜片上还沾着煤灰:“怪事,烟囱排放的硫化物减少了百分之六十,连炉灰里都检测出有机质。”他压低声音,“县文化馆的同志说,烟囱上的焊痕像古代图腾,让暂时别检修。”
父亲蹲在碑子殿前砸煤块,突然说:“1958年炼钢时,你大伯偷偷在高炉里埋了胡家太奶的绣像,说铁火能养仙。”他的旱烟杆敲着护炉砖,“现在看来,不是胡家怕铁,是铁家伙里,得有人心护着。”
小满那天,化肥厂的锅炉工们梦见了穿蓝布衫的老妇人。她站在锅炉房里,用槐树枝敲着滚烫的炉壁,每敲一下,炉灰里就蹦出颗带芽的麦种。第二天,工人们在炉渣堆里发现了奇怪的图案——那是用煤灰画的巡山牛,牛嘴里叼着的,正是林小雨焊在烟囱上的护符。
奶奶把新收的“仙麦”磨成面粉,给锅炉工们蒸了带铁纹的馒头。她说这叫“铁面供”,是胡家太奶给钢铁魂儿的“转世粮”。当馒头的热气漫过锅炉房时,所有人都听见了若有若无的牛铃声,那是巡山牛重新踏上地脉的脚步声。
盛夏来临前,烟囱上的焊符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却始终没有生锈。陈技术员在农技站的黑板报上画了幅漫画:戴草帽的老仙儿坐在烟囱顶,手里牵着焊枪,旁边写着“科学护仙,五谷丰登”。村民们看不懂漫画,只知道今年的麦子长得格外壮,麦穗上的铁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给每株麦子都别了枚胡家太奶的护符。
而在老槐树的树洞里,胡家太奶摸着新收的护炉砖,突然听见地脉深处传来轰鸣。那是更远的地方,火车头的汽笛声正撕开原野的宁静,铁轨延伸的方向,正对着胡家水脉的另一个脉眼——那里,该是下一个“讨口封”的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