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霜降后第七天回到大兴屯的。爹的电报上只说“奶奶没了”,等我踩着满地冻硬的苞米叶进院,才看见三间土房的窗棂全糊着白纸,奶奶的棺木停在堂屋中央,棺头供着半碗没结冰的高粱酒,酒面映着盏忽明忽暗的引魂灯。
“别碰供桌上的纸人。”堂哥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掉在他新穿的孝鞋上,“昨儿夜里纸扎的金童自己挪了位置,手里的‘阴婚帖’还多了行字。”他突然盯着我背后,“你听见苞米地里的‘哗啦’声没?打奶奶咽气就没停过。”
后院的苞米地足有五亩,干透的苞米秆冻成铁茬子,在夜风里撞出细碎的响声。我蹲在棺前烧纸钱时,分明看见金童的纸手在动,本该捧着的“往生钱”变成了张红纸,上面用白笔画着歪扭的“聘”字——是东北农村阴婚用的庚帖。
守灵夜熬到子时,引魂灯突然爆了灯花。我听见后院传来“咔嚓”脆响,像是有人踩断了苞米秆。扒着后窗望去,月光把苞米地照成银白色,有个穿蓝布衫的身影在苞米秆间晃动,头上戴着奶奶生前的灰头巾,手里捧着个一尺高的纸糊枕头——正是纸扎铺老周头给奶奶准备的“送终枕”,本该随棺烧掉的。
“奶……”我刚喊出声,蓝布衫身影突然转身,露出张糊得周正的纸脸,嘴角用红笔勾着笑,眼睛却是两个黑洞,黑洞深处闪着两点绿豆大的光。更骇人的是,她怀里的纸枕头在动,像是有活物在里面拱,纸面上渐渐凸起个毛茸茸的轮廓。
供桌上的高粱酒“当啷”摔在地上。我转身时看见金童的纸手正指着后院,纸脸上的红笔笑纹裂成了“哭”字。堂哥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攥着把生锈的镰刀:“三婶刚看见苞米地里飘着灯笼,红绸子上印着‘黄’字,是老屯子忌讳的‘黄仙帖’。”
我们跟着脚印走进苞米地时,霜地上的脚印突然断了。月光下,奶奶的灰头巾挂在苞米秆上,下面吊着个纸糊的小酒坛,坛口系着红绳,绳头拴着张黄纸,上面用鸡血写着“黄三太奶聘礼:童男童女各一,高粱酒三坛”——正是东北黄皮子讨封时的“阴婚帖”。
“是黄皮子借奶奶的身子讨封!”堂哥的镰刀“当啷”落地,他盯着我胸前的银锁,“你满月时奶奶用这锁换过黄皮子的‘过路符’,现在它们来讨账了。”
话音未落,苞米秆突然成片倒伏。我看见个佝偻着背的身影从秆子堆里钻出来,穿的是奶奶的青布棉裤,裤脚沾着新鲜的苞米须子,可露出的脚踝却是毛茸茸的,爪子上还套着纸糊的绣花鞋——正是老周头给纸新娘准备的。
引魂灯的光映出那东西的脸,左半边是奶奶的皱纹,右半边却糊着张黄皮子的皮,皮子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在月光下缩成两道竖线。它怀里抱着个纸扎的童男,纸人的胸口被撕开,里面塞着团带血的黄皮子毛,毛梢还沾着奶奶的银发。
“大孙子……”那东西突然开口,是奶奶的声音,却带着畜生的嘶嘶声。我看见它爪子里捏着张红纸,正是供桌上消失的阴婚帖,“黄三太奶要娶你当‘阳婿’,给奶奶的棺木垫‘仙桥’……”
堂哥突然把我推进苞米秆堆,自己转身就跑。我趴在锋利的苞米茬子上,看见那东西蹲下身,爪子扒开冻土,露出底下埋着的陶罐——里面装着七枚黄皮子的头骨,每枚头骨上都系着红绳,绳头拴着我小时候掉的乳牙。
更恐怖的是,苞米地深处传来密集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爪子在扒拉苞米叶。我抬头看见,无数穿蓝布衫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每个身影的脸上都糊着黄皮子皮,怀里抱着纸扎的童男童女,纸人的眼睛全是活物的瞳孔,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奶奶的棺木在午夜发出“轰隆”巨响。等我跌跌撞撞跑回院子,看见棺盖已经滑开半尺,供桌上的金童玉女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张阴婚帖钉在棺木上,“新郎”栏里写着我的生辰八字,“聘礼”栏里画着七只黄皮子,每只爪子都抓着粒带血的麦穗。
后半夜开始下雪,我蜷缩在西屋炕上,听见苞米地里传来“抬轿”的号子声,夹杂着纸糊的唢呐响。透过结满冰花的窗户,我看见十几盏红灯笼从苞米地飘出来,灯笼上印着“黄”字,最中间的纸轿里坐着个穿红袄的身影,头上盖着的盖头,正是奶奶的灰头巾。
天快亮时,老周头踩着积雪赶来,看见供桌上的阴婚帖当场瘫在地上:“十年前你奶奶救过只受伤的黄皮子,没成想它修成了‘三太奶’,现在要拿你的魂儿换当年的恩情。”他指着我胸前的银锁,“锁上的‘护童符’早被啃得只剩半拉了……”
出殡那天,抬棺的杠子断了三次。当奶奶的棺木终于落地,我看见棺缝里露出截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尖缠着金童的纸手。更诡异的是,新坟堆上的招魂幡突然指向苞米地,幡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画,画着个穿红袄的黄皮子,怀里抱着个纸扎的新郎,正是我的模样。
三年后我再回大兴屯,奶奶的坟前长满了野高粱,每到月夜,苞米地里仍会传来“抬轿”的号子声。村人说曾看见个穿红袄的老太太在坟边晃悠,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纸人,纸人的胸口贴着我的生辰八字——那是黄三太奶的“阳婿”牌位,而我,永远成了大兴屯苞米地里,那桩没结成的阴婚里,永远缺了魂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