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送灶王那天,我跟着娘去镇里换年货,回来时赶上下雪,走到村东头的老河套已经天黑透了。河面结着三尺厚的冰,月光把冰面照成青灰色,远远看见河中央立着根碗口粗的老柳树桩,是十年前发大水冲倒的,树桩子半截泡在冰水里,看着像个人探着身子往水里瞧。
“低头走,别往河面上看。”娘攥紧我的手,棉鞋底在冰面上打滑,“你赵大爷前年掉冰窟窿里没捞着尸首,打那以后,每到腊月就有人听见冰底下有人喊‘回家’。”
河套两边是连片的坟地,新坟堆上的招魂幡在风里“哗哗”响。我刚走过老柳树桩,突然听见冰面下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底下砸冰。娘猛地拽住我,我看见冰面上映着两个影子,一个是我和娘的,另一个却比我们高出半截,脑袋歪向河中央,脖子拧成个不自然的弧度。
“是老柳树桩子在招人!”娘的声音在抖,我这才发现树桩子的断口处缠着截红布,是去年清明谁家丢的招魂幡。更骇人的是,断口的木纹竟诡异地组成了人脸,眼窝处黑洞洞的,像是在盯着我们娘俩。
没走多远,身后的“咚咚”声变成了清晰的喊声:“大妹子,借个火……”是赵大爷的声音,带着河套水的潮气。我回头望去,冰面上不知何时站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戴着赵大爷常戴的狗皮帽子,手里举着个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灯影在冰面上拉得老长,脚底下却没有踩碎的雪花。
娘突然把我拽进旁边的柴火垛,柴火垛是用苞米秸扎的,缝隙里漏出的月光照在冰面上,那个男人正慢慢朝我们走来,煤油灯的光映出他的脸——左脸冻得铁青,右脸却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像是半边身子泡在冰水里泡了十年。
“他不是赵大爷……”我咬住嘴唇,看见男人走到老柳树桩前突然蹲下,手伸进冰窟窿里掏了两下,竟捞出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正是中午我娘揣在兜里给我垫饥的干粮。
柴火垛里的苞米秸突然“哗啦”响了一声。男人猛地转头,狗皮帽子滑下来,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后脑勺上有道三寸长的疤,正是赵大爷坠河时被树根划的。我眼睁睁看着他把馒头塞进嘴里,冰碴子从嘴角掉下来,却听见冰面下传来更清晰的咀嚼声,像是有东西在水下跟着他一起吃。
“顺着河套走,别回头。”娘在我耳边低语,手里紧紧攥着给灶王爷的糖瓜,“记住,看见冰面上有亮儿,就往反方向跑。”
可没走几步,河面上突然亮起一片绿光,像是无数盏煤油灯同时点燃。我看见冰底下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和赵大爷一样的蓝布衫,双手扒着冰面,指甲缝里塞着河泥和水草,而冰面上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我们前头,手里的煤油灯变成了绿色,灯芯“滋滋”响着,飘出的不是灯油味,而是河水的腐臭味。
最恐怖的是,我发现娘的棉鞋上沾着些细碎的冰碴,而这些冰碴,正是从“赵大爷”的鞋底掉下来的——他每走一步,鞋底就会蹭掉一块冰,露出底下冻得发黑的脚趾,脚趾缝里还缠着老柳树的根须,像是被冰窟窿里的水草缠住了十年。
河套的风突然变大了,吹得招魂幡“啪啪”作响。我看见远处的坟地冒起阵阵白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底下拱动。赵大爷的身影在冰面上越来越模糊,可冰底下的“咚咚”声却越来越近,这次听清了,那不是“回家”,而是“替我……替我……”
娘突然把糖瓜扔向冰面,糖瓜落地的瞬间,河中央的老柳树桩“咔嚓”断成两截,露出里面冻着的半截尸体——是赵大爷的尸首,他的手心里攥着块冻裂的糖瓜,正是去年腊月廿三我娘送给他的。
我们连滚带爬跑回村时,村口的老槐树正在往下掉冰溜子。第二天听说,河面上的绿光在黎明前消失了,只有老柳树桩子旁边,整整齐齐摆着七个冻硬的馒头,每个馒头上都有牙印,而这些馒头,正是这十年间,每到腊月廿三失踪的祭品。
从那以后,村东头的河套成了禁地。去年冬天我回去,看见老柳树桩子被人用红漆画了个大叉,可每到月夜里路过,仍能听见冰底下传来模糊的咀嚼声,像是有人在慢慢啃食着,那些年没送出去的糖瓜,和永远留在冻河下的,那句没喊完的“替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