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苞米地刚收割完,王秀芳蹲在田埂上捡拾遗落的玉米。暮色里,草垛突然传来“簌簌”响动,她抬头看见只毛色油亮的黄皮子立在草尖,前爪作揖,眼睛亮晶晶的像浸了月光。
“大妹子,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它开口说话,声音像生锈的铁门轴,却带着股子讨好的劲儿。
秀芳手里的玉米“啪嗒”落地。村里的老人说,黄皮子讨封时若说“像人”,它就能修成人形;若说“像神”,便要供奉它为仙家。可眼前这黄皮子皮毛泛着病态的灰,左前爪缠着破布条,分明是受了伤。
“像……像个受伤的畜生。”秀芳鬼使神差地说了实话,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尖细的咒骂:“臭婆娘!竟敢折我修行!”她回头看见黄皮子直立着追来,眼里泛着血光,破布条上的血珠滴在枯草上,竟烧成蓝色火焰。
当晚,秀芳发起了高烧。她蜷缩在炕上,听见窗棂被抓挠的声响,迷迷糊糊看见窗纸上映着个直立的影子,尾巴尖一翘一翘,正是白天那只黄皮子。
“秀芳,给俺拿点吃的!”她突然坐起,声音变成了公鸭嗓,下地时竟踮着脚走,双手缩在胸前像爪子。丈夫大柱吓了一跳,发现她瞳孔变成了竖线,跟黄皮子的眼睛一模一样。
“这是被黄皮子上身了。”村东头的刘仙姑挎着香篮赶来,看见秀芳正在啃生玉米,玉米粒沾在嘴上也不擦,“它讨封被拒,又受了伤,定是来寻仇的。”
仙姑点燃三炷香,刚插在香炉里,香头就“噼啪”炸开火星。秀芳突然冷笑,公鸭嗓里带着回音:“刘老婆子,你还记得十年前那场雪吗?你男人打死俺三弟时,可是发过誓的——”
香灰在供桌上聚成爪印,刘仙姑的脸突然煞白。秀芳知道,这是黄皮子在揭露往事:十年前的冬夜,刘仙姑的丈夫在草垛里打死了三只偷粮的黄皮子,其中一只咬断了他的鞋带,被他用铁锹拍碎了头骨。
“俺三弟临死前说,你们老刘家欠俺们黄家三条命。”秀芳的声音忽男忽女,“这些年你们供着保家仙,以为就能躲过去?臭婆娘坏了俺的讨封,正好拿她抵命!”
仙姑突然跪下,对着秀芳磕头:“黄大仙息怒!当年是他猪油蒙了心,跟秀芳没关系啊!俺们马上给您立仙堂,天天供奉香火——”
“晚了!”秀芳抓起供桌上的烧鸡,连骨头一起啃,油汁顺着下巴滴落,“俺就要附在这婆娘身上,看着你们老王家断子绝孙——”
大柱在西墙根发现了异常:秀芳总在半夜扒墙缝,指甲缝里嵌着新土。他撬开青砖,露出个幽深的地窖,洞壁上画着歪扭的符咒,角落里堆着七八个黄皮子头骨,其中一个缠着破布条,正是白天那只的兄弟。
“大柱哥,你还记得不?”秀芳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又变回了公鸭嗓,“十年前你帮刘老汉埋俺三弟,这地窖里的头骨,可都是你们老刘家的‘保家仙’啊!”
大柱猛地想起,当年刘仙姑的丈夫确实让他帮忙处理过黄皮子尸体,说是“替天行道”。他看着洞壁上的符咒,突然反应过来:这是黄家的“锁魂阵”,专门困住仇家的魂魄。
“俺们黄家讲究‘有仇必报’。”秀芳的眼睛突然流出黄水,“你媳妇坏了俺讨封,刘老婆子的男人杀了俺兄弟,正好凑够三条命——”
刘仙姑连夜请来了镇上的马大仙。他背着桃木剑,腰间挂着七枚铜钱,每枚都刻着“黄家仙”字样。
“黄三太奶在上,小仙马风堂有请!”大仙点燃符纸,烟雾里竟浮现出七只黄皮子的虚影,中间那只缺了左前爪,正是讨封被拒的那只。
“马风堂,你竟敢用俺黄家的请神咒?”秀芳的声音带着惊讶,“当年你爷爷可是跟俺们有过香火契约的——”
“正是因为香火契约,俺才来劝你。”大仙的桃木剑划出北斗阵,“十年前的血债,俺们老马家替刘、王两家还了。这是七只活鸡、三坛米酒,还有——”他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件小棉袄,“给您老做身行头,以后也好体面地修行。”
缺爪黄皮子的虚影突然长叹,声音软了下来:“俺在草垛里躲了三天,就等个能说真话的人。那婆娘说俺像受伤的畜生,倒比那些喊‘黄大仙’的实在。”它盯着红布包,“把这衣服给俺三弟烧了吧,他临死前还穿着单衣呢。”
当马大仙的铜钱阵围住地窖,秀芳突然剧烈抽搐,从嘴里吐出团黄毛,正是缺爪黄皮子的皮毛。她瘫倒在炕上,醒来时眼神清明,只是后颈多了块指甲盖大的黄痣,形如作揖的黄皮子。
“它说,讨封不是为了害人,是想求个修行的路。”秀芳摸着后颈的痣,“十年前刘大哥打死的黄皮子,是它三弟,当时三弟正在给母皮子接生,所以才偷粮。”
刘仙姑跪在地上哭成泪人,她终于说出了藏了十年的秘密:当年丈夫打死黄皮子后,曾在草垛里发现只刚睁眼的小黄皮子,他怕惹祸,竟用铁锹……
“俺们错了,错在以为仙家好欺负。”仙姑颤抖着点燃纸钱,“从今天起,俺们老刘家天天给黄家上香,给那没出世的小黄皮子超度。”
三个月后,秀芳在草垛里发现了个惊喜:一只瘸腿的老黄皮子领着三只小黄皮子,正在啃食她偷偷放的玉米。老黄皮子看见她,竟蹲在草尖作了个揖,然后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暮色里。
村里的人说,秀芳后颈的黄痣是黄家给的“护身符”,从此再没有邪祟敢近她的身。而刘仙姑家的西墙根,多了座小小的仙堂,里面供着三只黄皮子的牌位,每天都有新蒸的馒头和米酒。
秀芳有时会想起那个暮色中的草垛,想起黄皮子讨封时的眼神。她终于明白,仙家讨的不是敬畏,而是一句真话;要的不是香火,而是一份尊重。就像老人们说的:“万物有灵,不可轻贱。”
如今,每当夜幕降临,秀芳总会在窗台摆上几粒玉米。她说,这是给路过的黄皮子留的“讨封礼”,不管它们是像人还是像神,都该有份体面的修行路。而那只缺爪的黄皮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偶尔响起的“簌簌”声,像是在说:“恩怨已了,前路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