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三天,公社机井旁的杨树林开始掉叶子。枯黄的杨叶飘进井口,立刻被水泵搅碎成浆,混着铁锈味的水花溅在水泥井台上,留下暗褐色的斑痕——像极了上个月失踪的秀秀姑娘的红围巾。
“这井邪性。”守井的张大爷裹紧棉袄,“水泵每天后半夜自己转,上个月捞泵时,看见叶轮上缠着缕头发,跟秀秀的发质一模一样。”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林小雨胸前的碎碗,“你爷爷当年说过,铁家伙克水脉,这下可好,连胡家太奶的路都给堵死了。”
周秀兰蹲在井边,用听诊器贴着水泥墙。“井下有低频震动。”她摘下听诊器,递过张泛黄的图纸,“1975年打机井时,正好压在胡家水脉的‘龙眼’上,钢筋地基深九米,把地下河砸出了裂缝。”图纸角落盖着周老会长的印章,“压胜砖”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林小雨摸着井沿的钢筋护栏,指尖突然刺痛。他闭上眼,“看”见井底漂浮着无数光点,像被困在蛛网上的萤火虫——那是秀秀的魂儿,正抱着膝盖缩在水泵叶轮中间,校服裙摆上沾满黑色黏液,正是机井里渗出的、带着柴油味的污水。
“得先断了泵电源。”他对周秀兰说,“再找焊匠来,把井底的钢筋网切开。”想起奶奶说的“铁为血,火为引”,他从帆布包掏出虎娃娘绣的胡家太奶像,用红绸系在井架上,“胡家太奶走水路,铁笼子关不住。”
中午时分,公社五金厂的王焊匠来了。他扛着笨重的电焊机,看着井架上的红绸直皱眉:“封建迷信害死人,这井可是咱公社花三万块打的——”话没说完,电焊机突然短路,火星子溅在红绸上,竟自动熄灭了。
“让他试试。”周秀兰塞给王焊匠一张粮票,“去年你闺女撞邪,是谁给治好的?”她故意提高声音,“胡家太奶借这孩子的手救人,你当是闹着玩呢?”
王焊匠的手一抖。他闺女去年在野河溺水,正是林小雨用槐树叶沾着符水,逼出了卡在喉咙里的碎瓷片——那瓷片,正是周老会长当年埋的压胜砖碎屑。
电焊机再次启动时,林小雨跪在井沿念起奶奶教的“开铁咒”:“铁牛铁马铁将军,借你金火开仙门。胡家太奶要过路,莫挡水脉莫挡魂——”焊花炸开的瞬间,他胸口的碎碗突然发烫,眼前闪过秀秀失踪那天的场景:她蹲在井边捡毽子,井里突然伸出只缠着红绳的手,拽住了她的脚踝。
“看见钢筋交叉处了吗?”周秀兰指着井底图纸,“那里缠着十二根断脉针,跟李大爷家井里的一样。”她的手电筒光扫过焊花飞溅的地方,钢筋阴影里,隐约可见针尖反射的蓝光。
当第一根钢筋被切断时,井里传来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林小雨看见秀秀的魂儿抬起头,眼里映着焊花的光,校服上的污渍正一点点褪去。“接着切!”他大喊,“按北斗七星的方位切!”
王焊匠的额头全是汗。他按照周秀兰画的记号,在井底切出七个三角缺口,火星子掉进水里,竟烧出淡蓝色的火焰——那是胡家太奶的“引魂火”,专门烧铁笼子里的困魂。
“秀秀!”井台上突然传来哭喊。秀秀娘踉跄着扑过来,手里攥着半块没绣完的红肚兜,“娘错了,不该骂你捡毽子……”她的眼泪滴在井沿,正好落进林小雨画的符咒里,符咒瞬间泛起金光。
秀秀的魂儿终于动了。她站起身,对着焊花形成的缺口走去,每走一步,叶轮上的头发就松开一缕。当她走到缺口处时,突然转身,对着井台鞠了一躬——那是胡家太奶教的“谢恩礼”,专门给破笼的恩人。
“该请压胜砖了。”林小雨掏出李德福家那青砖,砖上“胡”字在焊花里泛着红光。周秀兰突然按住他的手:“等等,我爹的笔记里说,机井的压胜砖刻着‘镇’字,当年他是怕日本人的工事浊气顺着水脉进来——”
话没说完,井底突然传来震动。电焊机的电线猛地绷紧,王焊匠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进井里。林小雨看见秀秀的魂儿又缩回叶轮,井水里浮现出更多光点,都是这两年失踪的孩子,他们的手腕上都缠着红绳,绳头系在井底深处的一块黑砖上。
“是日本鬼子的‘镇河铁’!”张大爷突然大喊,“当年修炮楼,日本人往地下灌了三吨铁水,把胡家水脉给堵死了!”他指着井壁,“你看这水泥缝里的黑斑,就是铁水渗出来的!”
林小雨感觉胸口的碎碗几乎要烧穿皮肤。他看见老妇人的身影在井水里浮现,手里捧着个铁盒,正是当年爷爷藏半块碗的那个。“用焊花熔了铁水!”老妇人的声音混着水声,“周老会长的压胜砖,该换地方了。”
周秀兰突然明白了。她夺过王焊匠的焊枪,对着井底黑斑最浓的地方猛烧:“1945年日本投降前,他们在松花江埋了‘铁棺材’,现在机井的铁水就是分流!”焊花碰到铁水的瞬间,井水剧烈沸腾,蒸腾出的白烟里,竟浮现出无数穿和服的影子,都是当年死在工事里的日本兵。
“胡家太奶在上!”林小雨把压胜砖按在井壁,“当年的债,今儿个用周家的砖平了!”青砖刚贴上水泥,日本兵的影子就发出尖啸,渐渐消散在焊花里。秀秀的魂儿趁机跑出缺口,扑进母亲怀里,化作一阵凉风,只留下半片槐树叶在她掌心。
暮色降临前,机井的水泵终于停了。王焊匠盯着井底的七个缺口,惊觉它们竟排成北斗形状,每个缺口里都嵌着块小青砖,正是周老会长当年埋的压胜砖。“原来不是镇仙,是挡煞。”周秀兰摸着砖上的“镇”字,突然哽咽,“我爹当年在图纸上画红圈,不是要毁井,是要护着胡家水脉不被铁水冲了……”
父亲蹲在井边,往水里撒着黄豆:“你大伯被批斗那年,偷偷跟我说,周老会长半夜去碑子殿磕头,额头上全是血。”他的旱烟杆在砖上敲出节奏,“现在想想,他是在给胡家太奶赔罪呢。”
井里的水渐渐清澈。林小雨看见秀秀的魂儿牵着其他孩子,沿着北斗缺口往西北方走,那里连着老槐树的根系,正是胡家水脉的新出口。周秀兰突然指着水面:“看!压胜砖上的‘镇’字变了!”
青砖上的“镇”字,不知何时变成了“护”字,笔画间还缠着槐树枝的纹路。张大爷擦了擦眼睛:“这是胡家太奶改的,当年周老会长的心,她老人家早就知道了。”
深夜,林小雨和周秀兰站在碑子殿前。周秀兰把从机井里捞出的断脉针供在胡家太奶像前,针尾的“周”“林”二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该给这些针找主人了。”她说着翻开笔记本,最新一页画着松花江的水脉图,主脉尽头标着“铁棺材·1945”。
父亲突然送来一碗热汤:“你奶说,胡家太奶让你们明天去镇上供销社,买七尺蓝布。”他看了眼周秀兰,“给周老会长的坟头换件新衣裳,当年他走得急,连件囫囵褂子都没穿。”
月光漫过碑子殿的青瓦时,林小雨摸着胸口的碎碗,发现瓷片上竟浮现出淡淡的水波纹,跟机井里焊花开过的痕迹一模一样。老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铁火能破笼,却破不了人心。周老会长的碑,该由你们两个小辈,用焊花和黄纸,重新刻了。”
而在松花江畔,守夜的渔民突然看见江面腾起蓝雾,雾里有个穿对襟褂子的老汉,正抱着块刻着“护”字的青砖,一步步走向江心。他的身后,跟着十二个穿红肚兜的孩子,手里举着焊花似的小灯笼,照亮了被铁水淤塞三十年的胡家水脉。
霜降那天清晨,公社机井流出了清冽的地下水。秀秀娘捧着新打的井水,看见水面漂着片槐树叶,叶子上用露水写着“水脉通,灾厄终”。而在井台的水泥缝里,新长出的槐树苗正顶着两片嫩芽,其中一片叶子上,清晰地印着“林”“周”两个小字,像极了胡家太奶亲手按下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