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在煤油灯的光晕里醒来时,听见父亲正在外屋跟周医生低声争执。窗纸上糊着的旧报纸被夜风掀起边角,漏进几丝月光,照见土炕上奶奶蜷缩的背影——她的蓝布衫上沾着几片槐树叶,叶脉里渗出暗红的血渍,像极了刚才梦里老妇人指尖划过的符咒。
“这孩子眼白都青了,得去县城医院!”周医生的声音带着不耐,“你当这是跳大神呢?封建迷信害死人!”
父亲的旱烟杆“梆”地敲在炕沿上:“周同志,您是公社派来的,俺们信科学。可老辈人说过,槐树窟窿里住的是胡家太奶……”他突然压低声音,“今早在晒谷场,小雨看见王老汉家孙子的魂儿蹲在碌碡上哭,跟真事儿似的!”
林小雨猛地攥紧被角。昏迷前那阵天旋地转的瞬间,他确实“看”见了:七岁的虎娃穿着走丢时的红兜肚,脖子上缠着半截晒谷绳,正用袖口抹眼泪。可等他醒过来,虎娃的爹娘正满村敲锣寻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活人看不见的东西。
外屋传来药箱扣合的声响。周医生的皮鞋跟在青砖地上敲出急促的节奏,经过里屋时,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把她投在窗纸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发梢竟像槐树杈般分着叉。
“今晚别让他出门。”周医生临走前丢下一句话,“那碎片……明天我带公社文物组的人来看。”
父亲的脚步声近了。林小雨赶紧闭上眼睛,感觉炕沿被压得往下一沉,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他的额头:“小雨啊,你爷走那年,你奶在槐树底下跪了三天三夜。她说看见你爷的魂儿附在槐树上,让咱老林家……”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算了,睡吧。”
后半夜起了雾。林小雨听见窗棂“咔嗒”轻响,睁开眼时,竟看见虎娃的魂儿正扒着窗缝往屋里瞧,红兜肚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刚要开口,虎娃突然转身就跑,小脚丫踩在雾里,留下一串淡红色的脚印。
“跟紧点。”老妇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小雨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老槐树的枝叶在头顶交织成网,每片叶子上都浮现出细小的血字,密密麻麻爬满整个树冠。他认出那是爷爷生前教过的满文,可拼凑起来却像一串模糊的哭号。
虎娃的脚印通向村口的老井。井台边长着三株野枸杞,在雾里泛着诡异的红光。林小雨刚走近,就听见井底传来小孩的啜泣声,混着井水晃动的涟漪,像极了虎娃娘哭哑的嗓子。
“捞人!”他突然大喊,捡起井边的辘轳绳就往下放。绳头触到水面时,井底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接着是重物拖拽的闷响——那不是小孩的重量,倒像是块拴着石头的麻袋。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槐树梢时,生产队长赵铁柱带着十几个青壮劳力撬开了井盖。林小雨跪在井边,看着湿漉漉的红兜肚从井底捞上来,兜肚角上绣着的虎娃名字已经被水泡得模糊,却在阳光照到的瞬间,浮现出三道深深的抓痕。
“是黄皮子索命!”围观的王婶突然尖叫,“虎娃前日在晒谷场踢了胡家太奶的供碗!”
人群顿时骚动。林小雨看见井水里倒映出老妇人的身影,她正对着井口冷笑,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脖颈。他突然想起奶奶发病时喊的话:“柱子早死了,你是哪个野鬼变的?”——原来那天奶奶看见的,是附在父亲身上的虎娃魂儿?
“都让让!”周医生挤开人群,手里举着个玻璃试管,“先取样化验,说不定是失足……”她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虎娃的娘正疯了似的扑向林小雨,膝盖刚触到地面就“咚咚”磕头:“小雨啊,你爷当年给俺们看过虚病,你奶说你眼通开了,求你救救虎娃!”
林小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见虎娃的魂儿此刻正趴在母亲肩上,小手不断拍打着母亲的后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老妇人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后颈:“胡家太奶的供碗碎在你手里,这债,该你还了。”
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从裤兜摸出昨夜父亲塞给他的铜钱——那是爷爷当年看事时用的“压惊钱”,正面刻着“光绪通宝”,背面却铸着只立起来作揖的黄皮子。铜钱刚碰到虎娃娘的额头,林小雨眼前突然闪过一片金黄:晒谷场上,七岁的虎娃正举着弹弓打槐树上的鸟窝,窝里露出半只碎成三瓣的青花瓷碗。
“三天。”老妇人的声音混着槐花香钻进他鼻子,“把碗粘好,在槐树下摆三炷香。否则……”她的目光扫过井里的水,水面上渐渐浮现出更多模糊的小脸,都是村里这两年失踪的孩子。
周医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指尖按在他脉搏上:“你的体温低得不正常。”她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铜钱上,瞳孔猛地收缩,“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林小雨还没来得及回答,父亲突然挤进人群,劈手夺过铜钱:“跟你说过别碰这些!”他转向虎娃娘,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妹子,俺们老林家从你叔那辈就金盆洗手了,当年你哥的事……”
“柱子哥!”虎娃娘抓住父亲的胳膊,“当年要不是叔给俺哥看事,俺们全家早被黄皮子缠死了!如今虎娃的魂儿还在井里泡着,你让小雨试试啊!”
父亲的旱烟杆“当啷”落地。林小雨看见父亲盯着自己的眼睛,突然像见了鬼似的后退半步——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瞳孔一定泛着槐树叶般的青绿色,就像刚才在井水里看见的、老妇人发怒时的模样。
“拿黄纸。”林小雨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再找七根绣花针,用虎娃的头发缠着,绕井台摆成北斗阵。”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儿来的,只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老妇人的身影正透过他的眼睛,看着周围忙碌的村民。
周医生突然转身走向自行车,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快速翻到某一页。林小雨瞥见纸上画着跟槐树叶上相同的满文符咒,页脚还贴着半张老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周医生正跟一个穿对襟褂子的老汉站在槐树下,老汉手里捧着的,正是那只碎成三瓣的青花瓷碗。
暮色四合时,北斗阵的针脚开始渗出血珠。林小雨跪在槐树下,看着周医生递来的碎片——她终究没把碎片交给公社,而是用胶布仔细粘好了裂缝,碗底“林记”二字在火光下泛着微光。
“胡家太奶在上。”他学着奶奶平日烧香的样子,把碗摆在供桌上,“虎娃不懂事,冲撞了仙窝。这碗是俺们老林家的传家宝,赔给您老人家盛供果。”
第一炷香刚插上香炉,井底突然传来“扑通”一声。虎娃娘哭喊着扑向井边,却见浑身湿透的虎娃正抱着块磨盘似的石头咳嗽,石头上缠着的晒谷绳,正是林小雨昏迷前“看”见的那根。
“小雨!”虎娃突然指着他身后,“奶奶,你身后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奶奶,她朝我笑呢!”
人群再次惊呼。林小雨回头,看见老妇人正倚着槐树抽烟袋,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她冲他点点头,身影渐渐融入树皮的纹理,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晚风里飘荡:“记住,这碗是胡家跟老林家的契约。下月初五,该去镇上接你的‘碑子’了。”
周医生的笔记本不知何时落在地上,被晚风吹开的那页上,贴着张泛黄的红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光绪三十年,林胡二家立契,胡家太奶借林氏男丁眼通,代看阳间冤孽,至碗碎方止。”
而在红纸下方,周医生用钢笔新添了一行小字:“1983年秋,林小雨开眼,碗碎重粘。胡家契约重启,下一个‘碑子’,该是周家的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