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静坐床沿,刺目的阳光将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锋利的金边。绷带层层缠绕的躯体在单薄白褂下若隐若现。
他面无表情地扯开肩头的绷带,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棉签蘸着药水狠狠压进伤口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随后将染血的纱布丢进铜盆里。
新的绷带在齿间咬住一端,另一只手利落地缠绕。每个动作都精准得像在演练过千百遍,丝毫不像一个稚嫩的少年,倒像是一位老将领。
张启山静立在门框边,身影被晨光拉得修长。他抬手轻叩门板,惊醒了满室沉寂。
“怎么不叫阿福?”低沉的嗓音在室内荡开。
陆建勋系扣子的手指一顿,素白衬衣半敞着,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阿福啊...”他轻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绷带边缘,“那孩子见血就哭,烦得很。”
“孩子?”张启山眉梢微挑,“若我没记错,你比他还小两岁。”
陆建勋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随即低笑出声:“张副官这是暗中查过我啊。”他慢条斯理地系好最后一颗纽扣,苍白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张启山不置可否,迈步进门,“你小看阿福了。”他停在少年面前,投下的阴影将人整个笼住,“护得太紧的雏鸟,永远学不会飞。”
“像你调教张日山那样?”陆建勋忽然仰头,他眯了眯眼,突然烦躁地陷进扶手椅,像个娇纵的贵公子般翘起腿:“你舍得把心腹当刀使...我可不舍得拿自家孩子去喂狼。”
张启山凝视着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沉默片刻,转而坐在床沿。修长的手指在膝头轻点,目光定格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忽然道:“左谦之被革职查办。”
陆建勋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原本我该记功。”张启山声音沉了几分,“但湘江码头爆炸案中,那些沉水的日本军火...”他微微前倾,“恰巧我出现在现场,功过相抵。”
“哦?”少年懒洋洋地拖长音调,“那真是可惜,张副官升官的美梦泡汤了呢。”语气敷衍得近乎挑衅。
张启山突然倾身,双手撑住扶手椅两侧,将人困在方寸之间:“昨晚你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了?”陆建勋睁圆眼睛,满脸无辜。
张启山沉默,知道他是故意的,随即问了另一个问题:“前晚你在哪?”
陆建勋抬脚踩在他的膝盖,微微发力,轻笑:“你在审问谁?”
张启山皱眉,两人呼吸交错间,张启山猛地扣住他踩在自己膝上的脚踝,“若陆少不想去军部喝杯茶,”张启山手上力道加重,“最好认真回答。”指腹下的脉搏跳得平稳,仿佛早有预料。
“行啊,”陆建勋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指尖绕着绷带玩,“我扮成阿福去南风馆听曲儿了,一晚上没出来,和里头的姐姐们彻夜长谈,不行么?”
张启山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指节捏得发白:“你和张家人,什么关系?”
空气骤然凝固。
陆建勋脸上的笑意褪去,猛地掐住张启山的脖子:“这跟湘江码头并无关系。”
张启山扣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就将他反压在扶手上,突然俯身逼近。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陆建勋耳尖一热,慌忙用力推开他:“说话就说话,别靠这么近!”
“我只是好心提醒陆少…”张启山低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张家人不是那么好利用的,小心玩火自焚。”
“这就不劳张副官关心了。”陆建勋冷笑。
张启山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排斥,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恢复得倒快。”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本以为你要躺上十天半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只兔子似的活蹦乱跳了。”
陆建勋:“……”
张启山不逗他了,忽然正色,“昨晚...多谢。若不是你,长沙城现在怕是已经乱了。”
少年突然背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张启山望着那单薄的肩线,一时哑然。他不明白为何这位小少爷对自己敌意这么大。
这两夜发生的桩桩件件,看似巧合却都与他有关。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陆建勋的目标,从来都是自己。
可他们明明是初见。张启山确信自己从未得罪过这位陆家少爷,甚至连照面都未曾打过。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袖口,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
“我叫人备了些补品,让阿福煮给你喝。”
张启山站直身子,军靴在地板上轻叩一声:“...那我走了。”转身时,余光瞥见少年绷紧的肩线微微松动,却终究没等到只言片语。
张启山回到车上,军装下摆带起一阵冷风。他重重地关上车门,震得车窗嗡嗡作响。
张日山从后视镜瞥见长官的脸色,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发动了车子。
张启山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陆公馆,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解九什么时候回来?”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烦躁。
张日山诧异地挑了挑眉:“应该就这几天了。”他忍不住打趣,“您这是想他了?”
张启山沉默片刻,“一会儿去把那个算命的找来。”
张日山点头:“是。”
确认张启山的车彻底驶离后,陆建勋才缓缓从椅子上起身。他走到窗前,指尖轻轻抚过窗棂,那里有一道几不可察的划痕,证明昨夜确实有人来过。
他的伤不可能这么快就好,除非……
“少爷!您怎么起来了!”阿福端着药膳匆匆进门,连忙放下碗去搀扶。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回座位,舀起一勺药汤:“少爷快趁热喝...”
陆建勋却没有动作,目光落在阿福后颈那块突兀的淤青上。
他的手指默默攥紧,被发现了吗?
“少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福困惑地摸了摸脖子,“昨晚突然就睡着了...”他重新捧起药碗,眼里满是期待:“您快尝尝?”
少年低头啜了一口,眉头立刻拧成一团。他喝过无数苦药,却从没尝过这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阿福...”他突然抬头,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确定要跟着我?昨晚那种事...以后只会更多。”
阿福的手抖了一下,药汤溅在衣襟上。他放下碗,用力点头:“我确定。少爷在哪,我就在哪。”声音虽轻,却字字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