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碾过青砖白雪,铜轴承发出细弱的呻吟,又长又冷的路走得艰难,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手掌不停地拨动轮椅,磨得发红。
张瑞山把咳到半途的血气咽下去,喉间漫开的铁锈味混着苦涩的药,缓缓钻入心底,聚集的族人越来越多,默默无言走在他身后,残阳彻底消沉,过路的红灯笼明亮起来。
他看到熟悉的院门,陡然停下,他仰着头凝望着刚刚敲钟的人,嗓音沙哑的问道:“是谁?”
敲钟人手执明灯,早早做好准备,可看到大祭司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是千总长老。”
“是吗?”张瑞山又问了一遍,反复确定答案,沉默之后,神情有些茫然,轮椅碾过门槛时卡住半寸,他伸手去拨动机关的手突然颤抖,不是旧疾发作,而是某种精密机括即将崩坏前、细微的、克制的震颤。
少年族长要来推,被他制止了。
怀生早早在门前等候,他看向轮椅上的青年,强忍着心疼替他推开了小院的门。
糖浆焦化的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中,越靠近,那股香甜就越浓郁。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雪,风雪卷动着门,发出陈旧的嘎吱声,最后缓缓的,温和的闭合。
油灯火光颤抖着,那一息之间苍老的大长老、张千总、他的师父,撑着拐杖,佝偻着腰,一点一点熬制糖浆,锅边放着编篮,红艳艳的山楂还沾着水珠。
“千总长老……”
青年手脚麻木着,就连声音也开始麻木,想上前靠近,身体却不听使唤,怔怔地停在原地。
那佝偻老头听到这一声,停下熬糖水的动作,拄着拐杖回过头,浑浊的双眸微微泛红。
“是族长啊。”他想要站直身子,但这具老朽的躯干却怎么都直不起来,威严不在,一下子变得窘迫,只好低着头,用尽力气将红山楂穿进竹签,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应当是熟练的,可这最后一刻,却看不清位置。
张瑞山来到他身边,沉默地拿起竹签,串好一个个的山楂,指尖微微颤抖,最后一颗串好后,就要放入锅中,手背就被拍了一下。
“还是那么心急,糖要熬好才能放进去,看到泡泡了吗,等泡泡变小变密,糖浆微黄……”
午后阳光昏黄,小男孩儿仰着头,眼中渴望几乎要掉在地上,青年慢悠悠地熬制糖浆,时不时看一眼身边的小丁豆,微不可查地笑了笑,随后立即恢复严肃模样,“张瑞山,忘记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了?”
年幼孩子立即板起脸,刚刚泄露出的情绪陡然一收,像个老成的小大人,可时不时咽口水的动作还是泄露他想要糖葫芦的心情。
“大长老,我记着呢。”奶呼呼的嗓音透着严肃,站的直直的。
张景升盯着他看了几秒,点头嗯了一声,将糖葫芦递给他,“以后要更加努力,晓得不?”
“嗯嗯,要的要的。”小丁豆嘴里塞着一颗山楂,含糊不清的答道。
咬破糖衣,甜的发腻,可在吃到山楂时,又变得酸涩起来,两种背道而驰的味道混在一起,不断刺激着老板的味觉。
他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不喜欢糖葫芦……
味道…很怪。
眼眶越来越酸,伴随着湿湿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张瑞山。】
这一次,张瑞山却没有回应他。
苍老枯瘦的手掌拂在脸庞,轻轻擦去眼泪,张景升缓缓蹲下身,目光怜爱的望着自己的孩子。
“你出生的时候,下了很大一场雪,我在门外等着你的母亲,景瑞啊最怕疼,可她生你的时候却一声不吭,直到一声婴儿啼哭,她才叫我滚进去,让我看看你。”
“我第一次为人父,你那时特别小,眉目清秀很像你母亲,我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儿,就想取名为瑞雪,景瑞直接踹了我一脚,让我好好看看,我这才稀里糊涂的发觉你是个男娃娃,我问她,取什么名字好。”
汗湿的头发贴在张景瑞脸颊,她躺在木榻上,轻轻逗弄着小婴儿的手,小小的只能握住手指,她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转过身,嫌弃道:“送走吧,送你的训练营去,别让我再看见……”
张瑞升握紧拳头,睁着干涩的眼睛,盯着这小婴儿,根本不舍得眨一下眼睛,他轻轻抱起孩子,像个石墩子站了好久,直到本家人来催,才转过身踏出去。
风雪太大了,门吹得嘎吱作响,竟压过了一位母亲的不舍的呼喊,张景瑞赤着脚跑到雪地上,看着那不断远离的身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张瑞山!”
“他叫张瑞山!”
张景升脚步一停,身体不住的颤抖,站在风雪中,不住的哭泣。
“像山一样……不可撼动,不会难过、受伤……”
继承者这种身份就像是一种诅咒,从出生起就不再是他,担下所有沉重的枷锁,不可以流泪,不可以后退,不可以回头看,不可以死亡,一代接一代的张起灵要带着所有人的希望爬上去,要破茧而出,而最后还要亲眼看着所有人死去。
淡绿色能量缓缓萦绕在轮椅上的青年,他愣愣地望着千总长老,这个把他推上族长之位的千总、他的师父张景升、他的……亲生父亲?
缓缓修复的身体忽然一轻,老板从他身体退出去,静静站在他们身后,垂下的眼眸残留着一滴泪,最后落在地上,消散开来。
汹涌的情绪缓缓褪去,他抬眼看着这一幕,淡漠神色似有波动,低声道:“张瑞山,作为起灵人,你要送他最后一程。”
话音一落,千面老板灵体骤然消散。
精神力修复好他的身体,张瑞山缓缓站起身,不可置信开口:“父亲?”
“哎!”张景升应道,抱住了他的孩子,嘴里呢喃着:“小乖……我的小乖……”
青年默默抬手,随后脑中忽然涌起一段记忆。
“族长,叛逃者张景瑞该如何处理?”“按族规处理。”
他浑身一僵,混乱的情绪已经找不到出口,脑中只剩下:为什么……母亲……是张景瑞?
张景瑞……为什么是张景瑞……
他紧紧握住长老的手,声线颤抖,盯着他的亲生父亲:
“张家叛逃者,是张景瑞……是我…母亲?”
“如果我……那时我要是知道,母亲就不用死了啊。”
张瑞山几乎崩溃,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张景升摸了摸他的脸,已经不太清醒,拖着干哑的嗓音,温声道:“小乖,长大了,成为族长,要好好保护你爱的人,知道吗,不要怕,爱与秩序并不冲突,不要怕……小乖,向前、走……”
随着尾音的消失,大长老张瑞升垂下头,靠在了他的孩子身上,陷入长眠。
张瑞山呆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糖葫芦,低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天灯徐徐升起,昭示着一位族人的陨落,苍白的灯升入天际,与大宅院内的红灯笼遥望,直至看不见。
那埋在数十年的回忆似乎再也不见天日,徒留遗憾在人世。
青年抱着父亲的身体哭泣、门外站着的爱人不敢踏入、少年起灵人站在天井抬头望着天灯远去……
黑沉的夜,白发少年坐在马背上,感受着胸口传来的滚烫的痛意,他凝望大片大片的雪花,灵体兽化,是为小猫,但不会有人看见。
玳瑁猫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腿上,舔着他的手指。
老板低头,扒开它的尾巴,淡声道:“是公的啊。”
大黑不满的踢着后腿,发出声声气音,少年用精神力勾出果篮里的苹果,一颗一颗的喂着,才安抚下它的情绪。
马背上,忽然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A631坐到老板身边,隔远望去,两个灵体倒是出奇的相似。
“老板,下次不准。”
“嗯,就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