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宫中,昔日的玄甲青铜被罗帐绡纱取代。章台殿内彻夜燃着沉水香,袅袅青烟盘旋在藻井繁复的蟠螭金纹下,混着酒液泼洒后的微醺甜腻,日复一日地蒸腾出浓稠的暖雾。丝竹管弦昼夜不歇,编钟之音失了杀伐的宏阔,只剩一绺绺靡靡缠人的余响,吊在殿宇高梁下,如同挣不脱的蛛丝。
楚文王斜倚在软玉为骨的凭几上。昔时紧锁的眉宇此刻只余一丝慵懒的褶皱,玄色深衣松散垂落,衣襟领口沾染着酒渍与半干脂粉的痕迹。掌中一杯琥珀色的醴浆荡漾,映着他不再锐利如鹰隼的眸,竟漾出几分混沌的暖意。他的目光越过摇曳的舞姬水袖,只紧紧粘在玉阶之下——
一片沉默的雪色里。
息妫如一尊凝固的玉像,静坐于专设的锦簟。深衣素得无一丝杂色,广袖曳地。繁复宫宴的喧嚣、鼎沸人声的赞誉、觥筹交错的杯影……一切都似隔着无声的寒冰屏障。唯有唇角紧抿处,一线湿痕蜿蜒而下,无声坠入衣襟深处那片素绢的肌理里。泪痕新旧斑驳,织成细密的湿痕地图,蔓延在冷玉般的颊上,是这暖腻宫殿中唯一的冰冷光源。
殿角的青铜自鸣钟漏刻滴答,将时光切割成无数碎裂的铜音。一岁,在沉水香气中腐朽流逝。
终于,殿角深处传来过一阵压抑的骚动与稳婆的低语。血腥气短暂冲破了沉香的屏障,随即又被更浓郁的暖香覆盖。乳母抱出襁褓时,锦缎中裹着的幼子面孔鲜活红润。楚王熊赀接过那柔软的一团,婴儿的啼哭细弱,却意外勾动他眼底深处一点活气。他为其命名“熊喜”,指尖划过婴儿柔嫩的脸颊时,竟有了片刻真实的温软笑意。
他转向阶下那凝固的玉像:“汝今事吾,子亦生于王榻……荆襄千里,尽掌孤手,王旗所指,天下俯首……”他声音渐沉,带上了一丝被长久忽视的戾气,“何故?——只对着寡人,对着这泼天富贵,对着吾儿……终日垂泪?不言不笑?莫非——孤的楚国,填不满尔一妇人心壑?!”
醴杯重重顿在案上!浑浊酒液溅出,泼上锦茵。那点新父的温存倏忽被暴君本质吞噬。
息妫的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昔日春水早已被千年寒冰封冻。澄澈的底子里,只映着碎成齑粉的月光与枯井深处的死寂。她看着楚王,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更远的虚空。薄唇翕动,吐字无声无息,却字字如冰棱坠落玉盘:
“妾……乃一妇人……”
声音沙哑得如同枯叶在寒风里摩擦:
“而……事……二夫……”
她微微侧首,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远处铜鉴中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又落回楚王暴戾翻涌的脸上:
“有何面目……言笑?!”
话未绝。
“唰——”
两泓滚烫的清泉骤然冲破寒冰堤坝!如同天河决口!疯狂汹涌!冲过那苍白到透明的面颊!一滴接一滴!重重砸落在膝上素纱!晕开深色、无声的漩涡!那汹涌的悲恸如此猛烈!仿佛要将这副瘦骨嶙峋的玉胎彻底冲垮!泪水甚至模糊了怀中婴孩的襁褓!她用宽大的素袖死死捂住唇齿,压抑的呜咽闷在胸腔里,身体如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
青铜兽炉的暖香依旧固执地盘旋。但整座章台殿,却似被这决堤的冰泪骤然冻结。
楚文王脸上的暴戾僵住。那“二夫”二字如同毒蛇噬心!竟让他一时无言以对!心底那缕被温情唤醒的火苗被浇得星火殆尽,只余一片烫伤的焦糊。他甚至下意识想伸出手臂——
“启奏——大王!!!”
一个尖利、惶恐、却又带着豁出一切急迫的唱喏声!如裂帛般刺透死寂!内监佝偻的身影连滚爬入,双手高举一卷厚重的、绢帛累叠的奏牍,抖得如同秋叶:
“斗……斗伯比、莫敖、屈重……率……率群臣泣血……联署死谏!!!”
沉重的绢卷被呈递御前。展开的瞬间,扑面而来不是墨香,而是一股混杂着铁锈与硝烟战尘的凛冽气息!字字墨痕如矛似戟,蘸着臣子沥血的忠心:
“——其一!沉溺息妫之色!耽于章台宴乐!昼夜颠倒国体沦丧!”
“——其二!罢伐邓之兵戈!坐失西向霸业之良机!养虎为患自毁长城!”
“——其三!荒怠国政!朝会废弛!积案如山民怨沸腾!”
“——其四!……四!”
楚文王的瞳仁如同瞬间被鲜血浸透!那四柄由老臣笔锋铸就的利剑,狠狠洞穿了他被暖香美酒泡软的盔甲!直刺入那点刚刚被“二夫”二字撕开的、微弱的痛处!
“嗡——!!”
殿中巨大的蟠螭落地铜灯猛地一晃!灯芯爆燃!火星四溅!楚文王骤然狂怒而起!玄色深衣带倒凭几,酒浆流淌一地!他抓起案上那卷刺目的绢书!额角青筋如狂蛇扭动!双眼直欲喷出火来!
“谏——谏——谏!!!”
三个“谏”字如同雷霆炸裂!裹挟着被戳破隐秘、被撕毁脸面的无边狂怒:
“再——敢——谏——者!斩!!”
巨大的咆哮卷起狂风!“嗤啦——!!”那承载着无数赤胆忠心的联署死谏被狂暴撕裂!再撕!无数碎裂的绢帛如同纸钱般被抛向空中!又被他脚下沉重的王靴狠狠碾入泼溅的酒液与脂膏混杂的污秽之中!
“传令——!!”
怒吼声震得殿梁簌簌落灰:
“宫门悬刀!再有——妄言干政者!斩首!!悬尸——示众!!!”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章台殿内,暖香残破地漂浮。铜炉炭火“噼啪”一声。舞姬早已瘫软在地,瑟缩如鹌鹑。
宫门外,汉白玉阶冰冷映着残月清辉。一群身着玄端、佩带玉饰的楚国重臣,默然立于阶前深邃的阴影里。斗伯比站在最前,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如同风干的龟甲,毫无表情,只有一双深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宫门紧闭后透出的那一丝灯火缝隙。身后,莫敖、屈重等人面沉如水,手按在腰剑剑柄,骨节泛着同样的青白。沉水香带着腐朽的气息,从朱漆大门沉重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每一个肃立者的皮肤。
章台深处。那无声的、冰冷的泪痕,依旧一滴滴地……渗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