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盏沿凝着蜡油凝成的块垒,灯影晃动在楚文王玄衣蟠螭纹上,将那潜渊饮血的身影拉长在殿壁上,如同蛰伏的毒兽。他指尖拈着玉盏,眼神却穿透杯底琥珀色的蒲桃浆,似在欣赏某种粘稠缓慢流动的毒液。阶下,息侯伯瑷躬身侍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灯下亮晶晶一片,连强挤出的笑容都僵硬如泥塑。
“寡人此行——”
楚王的声音不高,如同古墓深处摩擦棺椁的沉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棱般的锐利,瞬间刺破殿内精心维持的虚伪暖意,“劳师远涉……是为汝夫人。今日庆捷之宴……汝夫人……何不登堂?”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抬起!如两道冰寒淬毒的钩子,死死攫住阶下僵立的身影。
息侯伯瑷浑身一抖!喉结艰难滚动:“回……回禀大王……内……内子……偶染微恙……卧榻难起……实……实难奉召……”声音像是被砂砾研磨过,干涩得不成调。
“染恙?”
楚王嘴角无声地咧开,那弧度带着残忍的讥诮与早已洞悉的无尽厌烦。他手中玉盏随意往前一倾!
“哗——!”
粘稠的深紫酒浆泼洒而出!如同肮脏的脓血,淋淋漓漓浇在息侯精美的锦靴和金线盘绣的袍角!留下大片刺目污秽!
“匹夫——!”惊雷般的怒喝骤然炸开!震得殿梁尘埃簌簌!楚文王霍然起身!玄衣带动劲风,烛火狂摇!那张英俊的脸庞被暴戾彻底吞噬,扭曲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魔神!“背信忘义!豺狼心肠!何敢——欺瞒寡人!!”
“锵啷!锵啷!”
主座两侧!两根蟠龙巨柱的阴影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割裂!两道漆黑的精悍身影——斗舟、远章——如同绷至极限的杀人机簧骤然释放!快!快逾电光!两柄出鞘的青铜长剑!冰冷的霜白剑光甚至压过了跃动的烛火!
斗舟身形如怒扑的暴猿!沉重的剑锋并非直刺,而是裹挟着风雷之势横扫!锋刃划过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掠过息侯锦袍下纤细脆弱的脖颈!撕裂空气的锐啸压过了所有惊恐的嘶喊!
“嗤——!!”
一道粘稠、滚烫、散发着浓郁铁锈气的猩红血线冲天而起!泼洒在身后那面巨大的、描绘着鸾凤和鸣的素白屏风之上!如同开闸的喷泉!淋漓的血雨!狰狞的图案!息侯那颗因惊恐而骤然凝固表情的头颅,如同被狂风吹折的熟透果实,骨碌碌滚落,擦着冰冷光滑的玉砖地面,拖曳出一条蜿蜒的暗红轨迹,最终被斗舟一只裹着精铁甲叶的战靴——残忍地踩定在足下!眼球尚未凝固,依然残留着难以置信的、巨大恐惧空洞!
“夫人——!!”
血腥味混杂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弥漫!殿角的烛台被打翻!尖叫与杯盘碎裂声交织!远章根本无视这团混乱!身形毫不停留!手中滴血的青铜长剑如同毒蛇的信子!劈开惊惶奔逃的宫女内侍!直扑通往后宫的月牙门!
后花园一片死寂。连寒蝉都在刚才殿内的霹雳与血腥中噤声。冰冷的月光如同霜雪,无声地倾泻在曲折的回廊、假山的叠石、和那口被厚重墨绿色苔藓覆盖着井口的古井之上。水面在月下反射着幽暗的光,如同一只窥视深渊的巨眼。
素衣!
如同一抹被浓重黑夜挤压而出的、清冷的凝霜!息妫的身影跌跌撞撞奔入这片月光杀场。宽大的素白丝袍被疾奔时回廊的勾柱刮破,雪白的丝绦在夜风中纠缠飞舞,如同断翅的蝶翼。乌发早已散落,铺泻在后背,更衬得那张惊鸿一瞥的小脸苍白如最上等的名贵细瓷,唯有眸子里盛满了破碎的月光和无边无际的死寂冰洋。
脚步声!沉重!如同追魂的鼓点!踏碎碎石铺就的小径!撕裂夜的宁静!
她猛地回头——
黑暗中!远章如同逐食的猛鹫!沉重的甲叶撞击,双眼在月下泛着赤裸裸攫取的凶芒!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掠夺!是猎手对垂死猎物的碾压!
“不——!”
一声凄绝短促的、如同濒死天鹅般哀婉入骨的悲鸣!撕裂了静谧月华!她不再向任何方向奔逃!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绝望!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向着那口倒映着幽冷月轮的古井!猛地扑去!
白影一闪!墨绿色的厚重苔藓被她疾扑的身体撞得簌簌滑落!冰冷的井壁带着腐烂的湿气扑面而来!深不见底的黑暗瞬间吞没了视线!
“嗤啦——!!!”
就在那素白身影即将彻底没入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
一直如影随形、早已蓄势待发的手!一只覆盖着漆黑犀皮、骨节粗大得异乎寻常、指节扭曲如同怪爪的手!带着撕裂布帛的狂暴力量!如同捕蛇的鹰隼之爪!后发先至!狠狠——攥住了她随风而扬的、最后一片飞舞的宽大衣袖!
布帛撕裂的锐响刺破夜空!
巨大的拉力与井口恐怖的吞噬之力骤然角力!
嘶——!
那片精工细绣的素白云绡,在远章那怪物般可怖的指爪力量下,如同最脆弱单薄的纸片,应声——彻底碎裂!化作数十片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在凄冷的月光下盘旋、坠落!
撕裂的衣袖碎片漫天飞散,如同冬日最后的枯叶被卷入寒风。远章那扭曲怪爪般的五指,终究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死死掐住了息妫那只纤细得仿佛一折便断的冰凉手腕!
一股沛然莫御的、几乎要将她臂骨捏碎的蛮横力量,粗暴地将她下坠的身体硬生生从死亡的井口边缘——拖拽而出!
“呃——!”一声混合着剧痛与窒息感的闷哼从息妫喉中挤出。她像一只被撕破了羽翼的仙鹤,被那铁钳般的怪爪硬生生抡起,重重摔在井沿冰冷的岩石上!身体撞上坚硬冰冷的青石井栏,背脊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月光重新洒落在她身上,却再也不是清辉,而是惨白的、宣示着一切终结的霜雪。
她被拖拽着,踉跄地穿过破碎的月光。断裂的素丝绡绦在夜风里纠缠飞舞,如同束缚灵魂的锁链。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泥土上,足底被碎石割破渗出的温热血液,在月下留下零星深色的印记。撕裂的宽袖下,一截雪藕般的手臂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寒风与视线之下,皮肤上残留着远章指爪形状的、触目惊心的紫黑淤痕。
车辕的冰冷透过薄薄破损的丝袍渗入她的肌肤。
楚文王就立在车旁。玄衣如渊,月光勾勒着他冷硬如石像的侧脸轮廓。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那双在月光下淬着某种奇异光泽的、如同最上等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眸子,缓缓扫过地上被远章如破布般拖行而来、在月色下更显苍白近妖的女子。
那目光。如同冰原上逡巡的孤狼,终于寻到了早已锁定的猎物。不暴烈,不急切。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将天地万物视作棋局、将活色生香视作玉器的——审视。那审视仿佛已穿透了她此刻的破碎挣扎,穿透了衣冠楚楚的表象,剥离了血肉筋骨,最终只余下最纯粹的……
一件完美的战利品。
他缓缓伸出手。那只曾执掌万军、沾满血污与权柄的手掌,并未触碰到她身体的任何部位。仅仅是食指,曲起如钩,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精准与挑剔,轻轻——用那冰冷的、带着战场磨砺出薄茧的指背——
拂过她额前被冷汗与尘泥沾染、凌乱贴在光洁肌肤上的一缕发丝。
如同拂去一件绝世古玩表面的浮尘。
“载……之……”冰冷的声音,如同玉磬敲碎在寒冰上,轻巧地决定了她的归属与去路。
车门闭合的沉闷声响隔绝了外界。冰冷的车厢内是沉水香也难以掩盖的铁腥与血锈气。车轮碾过石板,碾过古井旁零落的素色碎帛,将那口吞噬了一半的黑暗彻底遗弃在无边的、更沉重的黑暗里。
宫灯残破的光在车外迅速后退,最终被漆黑的宫门吞噬。
黑暗中,息妫被禁锢的手腕上,远章指爪留下的深紫淤痕如同烧灼的锁链,烙印在凝脂般的雪肤上。无声地,渗出温热的液体,一滴,又一滴,在绝对死寂的黑暗中,滚落,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砸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如同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