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康四十二年惊蛰,后山的老松刚冒出新芽,林羽却在菌圃里挖到截发黑的树根 —— 松针半枯的老松底下,根系已烂成糊状。他蹲在泥里擦汗,听见身后传来虎娃的喊声:\"林叔!村口有人骂你!\"
晒谷场围满了人。大伯母揪着二儿子林旺的耳朵,扑通跪在林羽面前,银簪子歪在乱发里:\"羽儿,你堂弟赌坊欠了百两银子,求你支些银两用用!\" 林旺缩着脖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刚挨过打。
林羽弯腰扶起大伯母,声音里带着无奈:\"年初刚立的 ' 亲属犯禁 ' 约,您忘了?亲属私支公款,需三老会审议。\"
\"狗屁约!\" 大伯母突然变脸,从袖里掏出块铜牌摔在地上,\"你当这监守牌是金的?我儿都要被打死了!\"
铜牌上 \"牛角山房监守\" 的字样被踩进泥里,周围响起抽气声 —— 这牌子是林羽亲自发的,象征亲属在社里的体面。
当日夜里,王财的货郎担出现在村头,摇着拨浪鼓唱:\"牛角菌圃克山神,老松枯死断龙脉!\" 村民们举着松明火去后山,果然看见那株百年老松半边枝叶焦枯,树根处缠着道红布,正是土地神的 \"警示\"。
\"断龙脉要遭灾的!\" 张婶吓得直哭,\"赶紧把菌圃铲了!\"
林羽举着火把拦住人群,目光扫过红布上的泥手印:\"且慢。土地神警示,为何用王财家的红布?\" 他掏出《树艺全书》,\"老松得的是根腐病,我已按书中法子刮腐敷药,七日可见分晓。\"
次日三老会,林羽当着全社人面,将大伯母的监守牌投入火盆。铜牌在火中蜷曲变形,大伯母哭着要抢,被老刀拦住:\"按社规,亲属涉赌,监守牌当毁。\"
\"但念在亲属情分,\" 林羽取出个布包递给大伯母,\"这是王升配的驱寒膏,给堂弟治伤。\" 布包里还藏着五两碎银,在火光中微微发亮。
王升在老松根部敷上茯苓泥时,村民们捏着鼻子直躲:\"这味儿比菌脯发酵还冲!\" 他却胸有成竹:\"《本草经》说茯苓主胸胁逆气,敷根能去腐生新。\"
第三日,焦枯的松枝竟冒出新芽;第七日,新叶已如铜钱大小。知府亲至后山查验,踢开树根旁的红布,露出底下的虫蛀痕迹:\"分明是虫害加腐病,哪来的土地神警示?\"
大伯母在神农祠跪了三昼夜,膝盖下的青砖被磨出凹痕。林羽清晨来换药时,见她额角贴着驱寒膏,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给自个缝书包的模样,眼眶一热。
\"羽儿,\" 大伯母声音沙哑,\"婶子错了。旺儿已去州府当学徒,这是他的欠账单。\" 她递过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欠银百两,三年还清\",\"婶子刻了块悔过碑,就立在菌圃旁。\"
春分那日,菌圃旁多了块 \"耕者戒\" 碑,碑面刻着大伯母的悔过书,末尾附林羽新定的 \"亲属三宥\" 例:\"一宥无知,二宥悔改,三宥疾困,然涉贪涉赌者,永不再宥。\"
王升在碑后种了株新松,树苗旁埋着枯死的茯苓 —— 那是救老松的药引。小虎摸着碑上的刻字,忽然问:\"林叔,以后亲属再犯错,还能宥吗?\"
林羽望着菌圃里的新菌蕾,晨露在松针间滚动:\"法是硬的,情是软的,就像这菌菇和松根,离了谁都长不好。\"
是夜,林羽在竹简上记下:\"家族之裂,裂在情逾规;裂痕之补,补在规容情。《春秋》言 ' 大义灭亲 ',然《论语》云 ' 亲亲相隐 ',耕者治社,当礼法兼用。今立 ' 三宥 ' 例,非纵亲族,乃教亲族知耻而后勇。\"
窗外,大伯母的屋子亮起灯,她正就着油灯补衣裳,影子映在窗纸上,比前日单薄了许多。林羽摸了摸腰间的苎麻绳,绳结里缠着块铜牌碎屑 —— 那是从火盆里捡出的,如今成了他提醒自己 \"情不可越规\" 的信物。
山风掠过悔过碑,新松的枝叶沙沙作响。林羽知道,这场家族危机就像老松的根腐病,虽伤筋动骨,却让农社的规矩更深地扎进土里。当亲情与礼法在火中淬炼,最终留下的,是比从前更坚韧的联结,是耕者在人情与规则之间,走出的那条带着露水与松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