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城的微风,终究吹不到遥远的省府。然而,林思远带来的消息,却足以在省府掀起一阵无形的波澜。他告别了在平安县城焦头烂额的赵秉文,与秦朗在县衙门口短暂而意味深长地话别后,便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回程之路。一路上,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在平安县城的种种见闻,以及与秦朗几次交锋的细节。秦朗的深不可测,赵秉文的束手无策,平安县城的诡异繁荣,都像一团团迷雾,缠绕在他的心头。
回到省府,林思远没有片刻耽搁,径直求见了布政使顾延昭大人和按察使沈承业大人。两位大人听闻他归来,立刻在书房召见了他。
布政使顾延昭大人端坐主位,他年过五旬,目光睿智而深邃,是大晋主政的一方大员。旁边的按察使沈承业大人则面容严峻,不苟言笑,掌管全省刑狱和监察。
“思远,平安县城之行,情况如何?赵秉文可已顺利接管县务?”顾延昭大人温和地问道,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林思远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而复杂:“禀顾大人、沈大人,平安县城……非同寻常。赵大人虽已顺利接管县令大印与名义上的权力,但县中实务,他却寸步难行。”
此言一出,两位大人皆是面露诧异。沈承业大人眉峰紧锁:“何以如此?那秦朗竟敢抗命不尊,公然架空朝廷命官?”
“秦朗并未抗命,反而表现得异常恭顺。”林思远摇了摇头,“他将县衙账目、田亩户籍,乃至于县令大印,皆整理得清清楚楚,毫无遗漏地交予赵大人。县中百姓对赵大人也表现得欢欣鼓舞,秩序井然。”他将赵秉文如何按部就班地进行交接,以及秦朗如何以“草民”身份,恭敬而滴水不漏地应对,都细致地描述了一遍。
“那又何来寸步难行之说?”顾延昭大人追问,他能从林思远的神色中看出此事绝非寻常。
林思远苦笑一声:“问题便在于此。平安县城如今的繁荣与安定,皆建立在秦朗所创立的一套异于大晋旧规的体制之上。县中赋税低廉,商贾田农负担极轻,几乎不向朝廷上缴赋税,主要收入来源于公营作坊和矿山的经营所得,用以支撑县衙开支与民生建设。”
他详细描述了赵秉文所遭遇的困境:“赵大人试图依律提高税赋,然百姓不从,怨言四起,甚至有联名请愿之举;欲裁撤公营作坊,却发现那是县衙主要收入来源,一旦裁撤,县中立时陷入困顿,百姓大量失业,恐生民乱;至于平安卫,赵大人手握兵符,却无法真正调动一兵一卒,这支军队只认秦朗,军纪虽严,忠诚却只属秦朗一人。赵大人每一次欲按律行事,都如同以拳击棉,有力无处使,最终皆无功而返。”
沈承业大人听得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如此说来,那秦朗竟是以此等手段,架空朝廷命官,实则挟持一县,自行其是,形同割据!”
“他未曾挟持,也未曾自行其是。”林思远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秦朗始终保持着恭顺谦逊的姿态,凡事都说‘遵从大人旨意’、‘大人可酌情处置’。但他所展现的,是一个无法脱离他而独立运转的平安县城。他用事实告诉赵大人,若要平安县城继续这份繁荣,便只能默许他的存在,默许他的方式。”
顾延昭大人陷入了沉思,他深知林思远并非夸大其词,他了解这位年轻钦差的秉性。这意味着,平安县城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么容易收回掌控。
“那秦朗此人,你可曾探明他的底细?”沈承业大人问道,“他究竟是何来历?一身本事从何而来?又意欲何为?”
林思远将与秦朗的几次对话,以及他观察到的细节,一五一十地禀报:“卑职曾反复试探,然秦朗口风极严,滴水不漏。他自称‘草民’,言语间并无半点虚假。他所展现的武艺、兵法、治理之术,皆是卑职平生未见,闻所未闻。其精妙之处,远超世间所有流派,堪称神鬼莫测。”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卑职曾亲眼所见,他传授给平安卫的搏击之术,能让武艺卓绝如洪震南、铁开碑者大开眼界,如获至宝。其练兵之法,更是能让寻常士卒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成为精锐。甚至在面对卑职的招揽时,他也不为功名利禄所动,只言‘不喜拘束’、‘恐难胜任’,却强调自己‘为国为民,义不容辞’,只是其所循之‘道’,与朝廷之‘法’有所不同。”
沈承业大人听得心惊不已:“竟有此等人物?若真如你所言,此人能力之强,实属世所罕见!这等异数,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必成大患!”
顾延昭大人则目光闪烁,思考着更深层次的问题:“他所言‘道’与‘法’不同……是否意指,他所求的,是比大晋更高明的治世之道?这便是他拒绝入仕的原因?”
林思远沉声道:“卑职曾私下向洪震南求证,秦朗所求为何。洪震南言,秦朗所求,唯百姓安稳,不被欺凌,不被压榨。其目光似乎能穿透迷雾,看清未来。他更像是一个指引方向的人,而非一个追逐权势之人。”
他将自己与洪震南的密谈也简要禀报,强调了洪震南对秦朗的死忠,以及他所转述的,秦朗超乎寻常的预判能力和非凡抱负。
“如此说来,此人既有济世之才,却又不为名利所困,更不愿受朝廷约束。”顾延昭大人眉头紧锁,“这等人物,若能为朝廷所用,自是大晋之幸。但若不能为我所控,便是莫大隐患!他治下县城繁荣,军队精锐,百姓拥戴。这在地方上,已然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朝廷。若任其发展,长此以往,恐生变数!”
“二位大人所虑,正是卑职所忧。”林思远拱手道,“秦朗的能力,绝非一县之地所能容纳。他所行之法,虽不合朝廷常例,却深得民心,卓有成效。若朝廷强行以旧法压制,恐会适得其反,激起民怨,甚至迫使秦朗走向极端。”
顾延昭大人听完林思远的建议,沉思了许久。他知道,林思远所言,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却是最务实,也是最有可能成功的策略。强硬镇压,代价巨大,而且未必能成功。而若能将秦朗这股力量化为己用,那对大晋而言,无疑是绝处逢生的机会。
“思远,你今日之言,非同小可。”顾延昭大人目光复杂,转向沈承业大人,“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承业大人面色凝重,最终也点了点头:“此人虽是异数,但其功绩与民心却不容抹杀。若强行为之,恐弊大于利。顾大人所言的驯虎为用,或可一试。先以安抚为主,静观其变。”
“好。”顾延昭大人终于做出决定,“林思远,你先回去歇息,这些日子劳苦功高。关于平安县城的处置,我与沈大人会商议出一个周全之策,再上报京城。你所言极是,秦朗这颗超脱棋盘的棋子,已经将大晋朝廷的棋局,彻底搅乱了。如何应对,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巨大难题。”
林思远躬身告退,但他知道,省府的这场讨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