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演武场主台两侧的青铜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扬州刺史洛洪整了整绯色官服,缓步走到台前。他抬手示意,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场外的柳絮掠过朱漆栏杆,在阳光下化作浮动的雪。
“诸位!”
洛洪的声音洪亮如钟,“大陈立国一百三十载,文运昌隆,武备森严。今岁扬州学院大比,乃陛下钦准的十年盛事!”
他抬手拂过袖口绣着的海水江崖纹,目光扫过台下各书院旗帜,“且看今日——”
“京城国子监,太学正统,携《太初历注疏》抄本而来!”洛洪右手虚引,秦朗等人所在的队伍前立刻泛起低低的惊叹。林夫子肃然颔首,怀中的黄绢包袱里,正是国子监的镇院之宝。
相传为大陈开国丞相徐偃所着,内藏“七政推步之术”(可推演星象历法、农事吉凶),以西域贡来的冰蚕丝抄写,书页间夹着徐偃当年观测星象的龟甲刻辞。此书平时深锁国子监秘阁,唯有大比之年才由夫子亲自捧出,象征“代天牧民”的治世之道。
“漠北书院,控弦之士亦知诗书!山长萧砚冰,曾着《胡汉通商考》;学子叶寒舟,善用漠北战阵入策论!”话音未落,台下传来几声粗豪的叫好,显然是跟着商队来的漠北客卿。
“青州清风书院,骈文冠绝天下!徐墨渊夫子精研《昭明文选》,沈砚公子七步成诗——”
洛洪的声音忽然带了几分笑意,“听说今日要与崇文书院比一比‘无韵之赋’?”
崇文书院方向传来黄岩夫子的轻哼,惹得百姓们低声窃笑。
在大陈王朝,《昭明文选》是文人案头的“文章圭臬”,由前汉国太子李重昭召集天下文士编纂而成。全书共三十卷,辑录周秦至大陈初年辞赋、诏策、论辩等文体佳作,因李重昭谥号“昭明”而得名。
此书最奇处在于篇末“昭明批注”——李重昭以朱笔圈点间,暗藏治国经略。如评《屈子离骚》时写下“香草喻贤臣,恶木比奸佞”,竟与大陈开国皇帝整治吏治之策不谋而合;批注《司马相如大人赋》“游心于浩然,玩志于穹壤”,更被后世帝王视为平衡胡汉疆域的治国箴言。
扬州文比首日,崇文书院夫子黄岩抱出镇院之宝《昭明文选·天圣抄本》,墨香混着陈年樟木味扑面而来。秦朗眼尖,见书页间夹着半片枯黄的胡杨叶,叶脉间隐约有细如蚊足的字迹——正是前汉灭国时,李重昭逃亡途中留下的密语残卷。致远书院学子贺知涵盯着那片叶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珏,那是其祖父当年随先帝灭凉时的战利品。
“云溪书院的苏冉姑娘,可是带着《盐铁论》新解来的!”洛洪话音刚落,云溪书院队伍中便展开一面素白旗,上书“经世致用”四个大字。苏冉朝主台福了福身,袖中露出的竹简边缘,赫然有漠北盐铁的价目表。
在大陈王朝,《盐铁论》是朝堂与江湖共议的“富国奇书”,由武帝朝御史大夫桑弘业主持编纂,记录了太初三年那场震动天下的盐铁之辩——六十余位来自郡县、书院、商帮的代表,在未央宫前殿激辩十日,争的是盐铁官营之利弊、民生与国用之权衡。
书中最锋利处,是桑弘业亲自批注的“铁笔三问”:“山泽之利,当与天下共分之,还是锁于府库?”
“商贾逐利,可成国之柱石,还是必为乱之源头?”
“粟帛为骨,钱货为血,此二者何以活天下?”
每一问都戳中王朝命脉,连当今陛下年轻时都曾在国子监抄录过全篇。
此次扬州文比,青州云溪书院竟将压箱底的《盐铁论·桑氏手稿本》抬上擂台。秦朗隔着三步,都能看见泛黄纸页上未干的朱砂批注,显然是书院山长昨夜新添的见解。当木箱打开时,一股咸腥气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有人窃语,这是用南海海盐研墨抄写的版本,每到潮汛之日,书页会显出海浪纹路。
鸿胪寺丞李砚之盯着手稿,指尖微微发抖。他刚从河西归来,深知那边的铁矿私采之乱已如星火燎原。
说到此处,洛洪忽然转身,对着主台后方的朱漆屏风拱手:“今有三皇子睿渊殿下,代陛下巡狩江南,特临此盛事——”屏风轰然向两侧打开,少年含笑颔首,衣摆上绣着的五爪团龙在阳光下璀璨夺目。三皇子抬手轻挥,台下顿时高呼“殿下千岁”。
“此次大比,由吏部左侍郎王大人、翰林院侍讲李大人、以及扬州府尹杨大人共同评判!”
洛洪指向主台右侧的三位官员,其中一人正摩挲着腰间的监察御史令牌。
他忽然抬手,指向演武场东侧的楼阁。雕花窗棂缓缓推开,露出半幅青帘,帘后传来古琴声。
洛洪的目光扫过燕州队伍时,语气忽然带了几分玩味:“燕州苍梧书院——”他抬手虚引,孟远舟背着的药篓晃了晃,露出半卷《齐民要术》残页,“山长孟远舟,曾在漠北战场种出‘战地粟’,今日竟带了‘活教材’来!”
百姓们哄笑起来。扛锄头的少年浑然不觉,仍捏着土块对着太阳细看。他腰间挂着个葫芦,上面用红漆写着“墒”字,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泥浆。竹筐里的麦苗蔫蔫的,却在叶尖凝着滴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秦朗记得,这是燕州特有的“九穗禾”,传说能解饥荒。
“诸位可别小看这农具!”
洛洪朗声道,“孟山长当年在漠北,就是用这锄头刨开冻土,种下抗寒麦种!”他忽然指向竹筐,“那株麦苗,可是从燕州极北的‘苦寒坡’带来的,据说是用雪水和狼粪培育......”
话未说完,三皇子身旁的宦官猛地咳嗽,洛洪便笑着转了话题,“学子李砚,擅辨土壤肥瘦;张田,精于水利开渠......”
秦朗注意到,当洛洪说到“狼粪”时,漠北书院的萧砚冰山长指尖微动,腰间狼首腰带扣轻轻磕在马鞍上。而幽州世子陈靖的护卫,此刻正盯着扛锄头的少年,瞳孔微缩——那少年指尖的泥土,颜色竟与幽州铁矿周边的土壤分毫不差。
“这是‘望气术’。”
林诗允不知何时凑过来,“燕州人能从土色辨地力,从露珠知节气。听说孟远舟当年靠这个,在戈壁滩上开出二十里粮田。”她话音未落,少年忽然起身,从葫芦里倒出些粉末撒在土块上,竟腾起淡淡青烟,隐约有草木清香。
崇文书院的黄岩夫子抚须点头:“《周礼·地官》有载‘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此子深得精髓。”
可青州徐墨渊却挑眉:“稼穑之事,何需在文比中卖弄?”
话音刚落,少年突然转身,对着徐墨渊一拱手:“在下李砚,听闻青州‘均输法’让百姓苦不堪言,不知徐夫子可曾见过亩产三石的‘叠稻术’?”
演武场霎时寂静。徐墨渊的长须抖了抖,正要开口,却见孟远舟轻轻按住弟子肩膀:“吾等山野之人,只知春耕秋收。徐夫子若有兴致,赛后可来燕州看‘风车汲水’之法。”
陈睿渊忽然抬手:“燕州农术,实为大陈根本。本皇子闻苍梧书院有‘二十四节气农谚’,可愿抄录一份?”
孟远舟低头行礼,药篓中的银针晃了晃。
洛洪见气氛微妙,连忙高声道:“苍梧书院虽重农桑,却也藏龙卧虎!学子王石,曾在燕州城头用《农政全书》破了胡人的‘火牛阵’......”他话未说完,演武场西侧突然传来惊呼——不知何时,竹筐里的麦苗竟挺直了茎秆,叶尖的露珠滚落在地,竟在青石板上洇出个“丰”字。
百姓们轰然叫好。最后,洛洪的目光落在白露书院方向:“本地白露书院,擅治《礼记》与刑名之学。山长周鹤龄,乃先朝太傅门生——”
“文以载道,武以安邦!”
洛洪振臂高呼。
秦朗听见身旁的温清悠轻声感叹:“这哪里是文比,分明是半部大陈朝堂志。”
这场以文会友的盛事,终究是波谲云诡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