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泽州地面上,有个邢德,自称绿林好汉头把交椅。
他那手挽强弓的本事,堪称一绝。
连珠箭一出,鬼神都得给他让道。
可惜啊,这位好汉的脑筋,大概全长在弓弦上了。
做生意这块,他是纯纯的行业冥灯。
每次出门贩货,不把本钱赔个底儿掉,都算老天爷开眼。
不过,他武艺实在是高。
那些往来京城的大老板们,就爱请他当保镖,图个路上清净。
这年初冬,寒风刚起。
几个脑子活络的商人,又来忽悠邢德。
他们说借邢德本钱,一起干票大的。
邢德摸了摸干瘪的钱袋,把仅剩的几两碎银子全掏了出来。
他寻思着,这回必须得咸鱼翻身,不,是鲤鱼跃龙门。
临行前,他特地找了个算命的铁嘴师兄。
师兄掐指一算,那眉头拧得像麻花。
“此卦大凶,名曰‘悔到肠子青’。”
“不光赚不到子儿,怕是裤衩都得赔进去。”
邢德听了,心里那叫一个不爽。
他本想当场撂挑子不干。
架不住那几个商人舌灿莲花,把他吹捧得飘飘然。
于是,邢德还是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路。
结果嘛,那叫一个不言而喻。
到了京城,邢德的生意经念得稀碎。
果然赔了个精光,连回程的路费都悬。
腊月中旬,北风那个吹。
邢德一个人,一匹瘦马,灰溜溜地出了城门。
他想到来年揭不开锅的日子,心头堵得慌。
天色尚早,晨雾浓得化不开。
邢德瞅见路边有个小酒馆,门脸破旧。
他决定进去灌几杯黄汤,浇浇那心头的无名火。
酒馆里头,光线昏暗。
邢德一眼就瞧见北窗底下坐着一桌怪人。
一个白发老头,精神矍铄得不像话。
旁边俩少年,眼神锐利,腰板挺直。
还有一个黄毛小厮,头发乱得像鸡窝,正在旁边伺候。
邢德挑了个南边的座儿,正好跟老头子脸对脸。
他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席间,那黄毛小厮手一抖,杯盘来了个亲密接触。
酒水茶汤,全洒在了老头的新衣裳上。
旁边一个少年当场就炸了毛。
他一把揪住小厮的耳朵,吼着让他用自己的汗巾给老头擦。
邢德这才注意到,那黄毛小厮两只大拇指上,各套着一个铁疙瘩。
那铁箭环足有半寸厚,估摸着每个都得二两开外,沉甸甸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老头子示意少年从皮囊里掏银子。
那少年把银子倒在桌上,叮叮当当地数了起来。
数钱的功夫,够邢德又喝下三大杯。
好不容易才把银子包好,塞进怀里。
随后,少年牵来一匹黑色的跛脚骡子。
他扶着老头上骡。
黄毛小厮也骑了匹瘦得只剩骨头架子的马,跟在后头。
一行人慢悠悠出了店门。
另外两个少年则背着弓箭,牵着马,不知去向。
邢德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沉甸甸的银子包,在他眼里简直闪闪发光。
贪念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领了他的大脑高地。
他“啪”地放下酒杯,连账都没结,就悄悄跟了出去。
见老头和小厮在前面晃晃悠悠,跟逛公园似的。
邢德便一头扎进旁边的小路。
他抄近道绕到他们前头,猛地窜了出来。
弓已拉满,箭已上弦,恶狠狠地瞪着那老头。
老头子却一点不慌。
他慢条斯理地弯下腰,脱了左脚的靴子。
然后抬起头,露齿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儿戏谑。
“小兄弟,可认得我‘老饕’的名号?”
邢德哪有心情跟他唠嗑。
他二话不说,弓弦一松,“嗖”地一箭射了过去。
只见那老头在骡背上猛地向后一仰,几乎躺平。
他伸出光着的左脚,两根脚趾张开,竟像一把铁钳。
稳稳当当夹住了那支势如奔雷的飞箭。
老头还笑嘻嘻地调侃。
“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值得你老子我亲自出手?”
邢德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羞恼之下,他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活——连珠箭。
前箭刚离弦,后箭已追尾。
咻咻两声,直奔老头面门。
老头伸手接住一支。
似乎没料到邢德还有这一手,第二支箭他没躲过。
“噗”的一声,正中他的大嘴巴。
老头闷哼一声,从骡子背上直挺挺摔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四肢僵直,眼看就不活了。
黄毛小厮也吓了一跳,赶紧跳下马查看。
邢德以为一招得手,心中窃喜。
他正要上前搜刮财物。
不料那躺在地上的老头,突然“呸”的一声。
一支完整的箭矢被他从嘴里吐了出来,带着口水。
老头鲤鱼打挺般跳了起来,还拍了拍手。
他哈哈大笑。
“哎呀呀,初次见面,小兄弟何必开这种要命的玩笑!”
邢德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他胯下的瘦马也吓得一声长嘶,掉头就跑,拦都拦不住。
邢德这才反应过来,这老头子绝对不是凡人。
他哪里还敢有半点歪心思,连滚带爬地溜了。
邢德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地。
惊魂未定,贪念又起。
正巧碰上一伙官府的管家,押着好几车财物进京。
邢德寻思着,这软柿子不捏白不捏。
他仗着自己箭法好,再次拦路抢劫。
三下五除二,顺利得手。
他掂量了一下,估摸着到手了千把两银子。
邢德乐得嘴都合不拢,揣着银子赶紧跑路。
正美滋滋地赶着路。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越来越近。
邢德回头一看,差点吓尿。
追上来的竟然是先前那个黄毛小厮。
他骑的还是那匹慢吞吞的跛脚骡子。
小厮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前面的汉子,给小爷我站住!”
“你抢来的东西,也得分我们爷俩一份!”
邢德鼻子都气歪了,他冷笑一声。
“小屁孩,你可认得我‘连珠箭邢十八’的名号?”
那小厮面无表情地回道。
“哦,刚刚领教过了,不怎么样嘛。”
邢德见这小厮其貌不扬,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手上也没带家伙,便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抬手就是三箭,箭箭都带着风声,快如闪电。
那黄毛小厮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左手接住一支,右手夹住一支。
第三支箭,他一张嘴,用牙给叼住了。
小厮嚼了嚼箭杆,满脸不屑地嘲讽道。
“就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你小爷我今天出门急,忘了带弓箭。”
“这几根破柴火棍留着也没用,还给你!”
说罢,小厮从大拇指上取下那两个铁箭环。
他把三支箭穿在铁环上,随手那么一甩。
箭环带着三支箭,发出“呜呜”的破空声,比邢德射的快多了,直奔邢德面门。
邢德大惊,急忙用弓去挡。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
弓弦应声而断。
他那把宝贝硬弓,竟被铁箭环砸得从中断成两截。
邢德还没反应过来。
一支箭矢“噗嗤”一声,射穿了他的左耳朵。
他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黄毛小厮跳下骡子,慢悠悠走过来,准备搜他的银子。
邢德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他拿起半截断弓,还想负隅顽抗,朝着小厮乱打。
小厮轻松夺过断弓。
他两手一用力,咔嚓,断弓变成两段。
再一用力,咔嚓咔嚓,变成了四截,随手扔在路边。
随后,小厮伸出一只小手,抓住邢德两条胳膊。
他再抬起一只小脚,踩住邢德两条腿。
邢德只觉得双臂像是被铁箍勒住,双腿像是被山压住,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邢德腰里系着一条双层牛皮带,足有三指宽。
那小厮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捏。
牛皮带就像纸糊的一样,悄无声息地断开了。
小厮毫不客气地取走了邢德身上所有的财物。
他跳上那匹跛脚骡子,还冲邢德拱了拱手。
“多有冒犯了,后会无期。”
说完,骑着骡子,一颠一颠地走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经此一役,邢德是彻底没脾气了。
他回到老家泽州,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成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见了谁都客客气气。
他常常把这段丢人现眼的经历讲给乡亲们听。
用自己的血泪教训告诫大伙儿,莫要被贪念冲昏了头脑。
异史氏又曰:这邢德的故事,跟那谁谁谁的倒霉经历,简直是异曲同工。
都是在说一个道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别太把自己当盘菜。
不然,早晚得让现实给你上一课,还是带实操演示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