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起驾回宫了。
车马并没有如往昔那般一路飞驰,而是遵从殿下的旨意,代之以徐徐前行。
殿下是想借着回紫禁城复命的机会,一路看看这灭佛废道后的民间实情。
也好将现实的情况对父皇有所上禀。
那一路走来的街景,写实着陈柏然此时既沉重又深以为憾的心情。
一个繁华都城的崛起,远非一朝一夕。
它积蓄了多年的民力,还有巨额的金钱投入,更汇聚了无数能工巧匠的智慧。
这昔日的长安城,曾富有过多少线条柔美的佛家造像,多少连绵不断的宫观道宇。
精巧灵动的建筑,带着古朴雄浑之美的城郭,
糅合着那个时代淳朴的民风,从遥不可及的仰视,到俯身可拾的简单瓷器。
每一个物件,在他的眼里都是古玩,都镌刻着那个时代不可磨灭的印迹。
是许多他在曾经的现代世界里,从没机会亲眼把玩和触摸过的东西。
曾几何时,作为一个考古出身的专业翘楚,
他一直为能贴身触摸着这个时代真切跳动的脉搏,把玩着这个时代的物宝风华,
为这些眼花缭乱的繁华陶醉过多少次。
可如今,曾经宫观庙宇林立,楼阁绵延相连的繁华长安,因为皇帝的一纸诏令,须臾间便沦为了一片废墟。
皇权下的执行力,因为关乎生死,变得百折不扣,无坚不摧。
当东宫的仪仗掠过了城门,路过当初那慧远禅师借太子一步说话的庙宇时。
陈柏然拒止了车马的行进。
太子的仪仗,远远停留在那当初慧远禅师留他驻足过的地方。
陈柏然黯然地下了车辇,没有让人跟随,而是独自飘摇着走进了那间庙宇已然坍塌的大门。
昔日香客如云的寺庙,尤然还在耳边响起木鱼敲击和僧人们诵经的声音。
此时却已经是庙倒房塌,一片荒芜凋敝。
曾经的繁华已然褪去,只剩下凌乱的断垣残壁,和推倒的佛像经幢,散落在破败的庙堂旧地上。
那昔日清净雅致的竹林寮舍,狼藉遍地。
一种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的破碎感,让陈柏然感到了从没有体验过的忧伤。
他走进那间曾经和慧远大师一起喝过茶的寮房,这里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人家收买了。
眼见着这间庙宇,已经换了主人。
里里外外的仆人,正在整理和擦拭,换着家装。
这让太子不由想起了皇帝诏令里的那句话:三宝福财散给臣下,寺观塔庙赐予王公。
他此时有多后悔没有向皇帝申请,保留下这一片小小的佛堂。
他在这里逗留了很久,正当他转身想离去的时候,眼角里却突然闪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一个身穿侍女的装束,眉眼与韩灵儿的一模一样的女儿,正端着一盆污水从屋里走出来路过了身旁。
韩灵儿?
太子心里一惊。
她怎么出了东宫了?
“灵儿?”太子爷不禁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只见那女儿的背影略略一愣,便下意识地回过了脸来。
几个随后从寮房里,搬着物件刚走出门来的丫鬟们,闻听有人呼唤。
不由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衣冠华丽的陌生人,然后便七嘴八舌打起了招呼。
“郎君认错人了!” 她们笑着对太子说道。
“她不叫灵儿,她叫王双,是个哑巴!” 众人掩嘴笑着。
那个哑巴姑娘见到陌生人问起,便小心翼翼地走过身旁,匆匆屈了屈膝算是见了个礼。
然后便躲闪着眼睛,迅速离开了。
王双的出现,在太子的心里莫名留下了个印迹。
这人简直太像韩灵儿了。
他端详着她的背影,心里琢磨着天下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紫禁城里。
皇帝陛下歇脚在母妃李娥姿的寝宫里。
智炫对皇帝邀约的回复,和他的决然离去,让一直在贵妃身边等着太子消息的皇帝沉吟良久。
“且由他去吧!” 听完儿子的回禀,皇帝若有所思地说。
“朕与他很快便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说。
陈柏然没有理解皇帝说这话背后的意思。
但是相较与智炫的去处,他对长安城实况的回禀,却换回了天子默然地回应。
太子离去的时候,阿娘送出了很远。
“赟儿!” 皇贵妃说。
“阿娘听说,自你大婚之后,一直勤勉朝政。”
“你父皇心里着实安慰。”
“只是你乃储君,未来的君王。除了在前朝为父皇分忧,这后廷的事情,也要兼顾才是。”
“虽说钟情正妃,安固后宫是好事。”
“可朱满月是你的侧妃,那王姬也为你生养了皇子。”
“女人的心,海底的针。得宠时可以帮你,受冷落时也可能因为积怨而害你。”
“你可不能不管不问。”
“阿娘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提醒你,有些侍妾你须得小心。切不可因为爱宠太子妃一人便冷落了。”
“雨露均沾,多加照拂。方可安寝。”
李娥姿的话,莫名而起。
阿娘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后廷有什么建议,可今日为什么如此特意关照太子呢?
“阿娘!敢是有什么事情古怪么?” 太子不由惊问。
“没有!只是太后近来认了一门亲。听说是那厍汉姬认下的干闺女。”
“太子妃有了身孕,你父皇见你一直寡淡后廷。”
“故而听从了太后的旨意,正想给你的东宫添拨些侍妾。”
“阿娘!”
“哀家知道儿子的心意。可别忘了,你是未来的君王。”
“你父皇独爱娘亲。但身边依旧姬妾众多。”
“虽不比前朝三宫六院,可每一个女人都有长处和所用。”
“阿史那皇后,虽说是为了安抚牵制突厥有心迎娶。你父皇相敬如宾,却也从来没有在面子上冷落过。”
“后廷是是非之地,后廷的平衡,与前朝的帝王御术如出一辙。管得了后宫,才能成就得了前朝大业。”
“以往你一向耽于女色,你父皇倒是一直担心你不成器。”
“如今你有了太子妃,太过专情。你父皇也是担心。”
“这个中缘由,孩儿应该能够领略一二。”
“父皇大概是担心孩儿,会被那隋国公因女儿操纵了吧!”
“阿娘!不会的。。。。” 太子情急中一把扯过了母亲。
“皇儿!你可知你父皇是下棋的高手?”
“当年他蛰伏在权臣宇文护的强权下,做个窝囊皇帝的时候,专心研究象棋,还制成了《象经》一书。”
“谁都以为,那是你父皇玩物丧志的标记,可谁会知晓那是他排兵布阵的利器?”
“女人,除了为皇家开枝散叶,只能是你手中的棋子,而不能成为摆布你的棋手。”
“更不能成为有心人操纵的借口。”
“哀家记得那王姬曾是厍汉姬宫中的贴己,如今这即将送去你东宫的,又是她认的干亲,还捎带了太后的恩赐。”
“阿娘是担心你不知如何拿捏,坏了分寸。故而提前预知你。”
“皇儿要知道,不论太子妃,还是将来你身边有什么样背景的姬妾。”
“她们都只能为你而生,为你而死,为你所用。”
“而不能允许她有任何背后的所图。”
“因为你的身份不同。错一步将关乎生死,满盘皆输!”
“在她们的面前,你都须学得像你父皇一般,拥有绝对的威严。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