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第一百零二章:竹径寻幽
楔子·竹露清响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几分绵缠,青石板路上的苔痕被润得发亮,顺着巷口那株百年老槐望去,墨青色的竹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煜明握着那封浸着竹香的信笺,指尖摩挲着信末“竹径深处,茶烟候君”的小楷,忽觉时光在此处打了个旋——二十年前岳麓山的竹涛声,竟在这千里之外的姑苏城,与眼前的竹影重叠成同一幅画。
一、竹径初遇:苔痕深处见故人
(一)青筠巷的旧时光
青筠巷的竹篱门虚掩着,风过处,竹叶簌簌落在石磨盘上。煜明刚踏过门槛,便听见廊下铜铃轻响,一道青衫人影从竹影深处转出,手中茶盏腾起的热气里,浮动着几片新采的竹叶。
“墨轩兄,别来无恙?”煜明望着对方鬓角的微霜,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岳麓书院后山,两人冒雨寻竹的情形。那时墨轩总爱折竹枝在地上画《竹石图》,而他则倚着竹干默诵郑板桥的“咬定青山不放松”,雨滴顺着竹叶尖砸在砚台里,惊散一池墨色。
墨轩放下茶盏,指尖划过石案上未干的墨迹:“昨夜临板桥先生《墨竹图》,忽觉竹叶梢头的风,与当年岳麓山的并无二致。你瞧这‘衙斋卧听萧萧竹’,墨色里竟渗着几分湘楚的潮气。”
(二)竹箧里的诗稿
厢房内,樟木箱打开时溢出淡淡木香,二十年前的诗稿整齐叠放,最上层是煜明手抄的《竹谱详录》,边角处还留着墨轩用朱笔圈点的批注。其中一页夹着半片竹叶,叶脉间隐约可见两行小字:“戊戌年秋,与煜明弟竹坞论诗,得句‘竹露滴清响,诗心照夜明’。”
“那年你说竹有七德,”墨轩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未出土时先有节,纵使凌云仍虚心。如今看来,这竹节里藏的何止是节气,更是你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却始终未改的痴念。”
窗外,新竹拔节的“咔嗒”声清晰可闻,像极了时光在骨节里生长的声音。煜明忽然想起去年在岭南见到的竹,虽与江南品种不同,却同样在风雨中挺直腰杆——原来真正的知己,便如这竹,纵隔万水千山,根脉里总流着相通的气韵。
二、墨痕竹影:砚田共耕二十载
(一)竹纸·松烟·会心处
墨轩铺开新制的竹纸,松烟墨在砚台中晕开,煜明忽然注意到镇纸竟是当年两人在衡山拾得的竹根化石,棱角处还留着当年刻下的“松竹同春”四字。
“前日得友人赠泾县竹纸,”墨轩提笔蘸墨,“说这纸以竹纤维为骨,桑皮为肉,正合画竹。你且看——”笔尖在纸上游走,老竹苍劲如铁,新篁秀逸似剑,竹叶穿插间,竟暗藏《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韵律。
煜明忽然兴起,取过狼毫在边角题诗:“老干新枝各有姿,墨痕深处见风神。此中若许幽人住,不向人间羡玉春。”墨迹未干,墨轩已抚掌而笑:“当年岳麓山初遇,你以‘竹瘦能书月,松青欲化龙’惊煞同窗,今日这‘不向人间羡玉春’,倒更见本心了。”
(二)竹篱外的江湖
雨声渐歇时,墨轩取出一匣竹简,竟是这些年两人往来的诗笺。从岳麓山的竹坞到姑苏的寒山寺,从岭南的竹桥到燕京的竹院,每首诗后都注着彼时心境:“己亥年,煜明弟寄《竹枝词》十首,读罢竟觉珠江水皆化作竹叶响”“癸卯春,病中得墨轩兄竹画,见竹节处微颤,知是强起作画,泪湿衣襟”。
“世人总说文人相轻,”煜明轻抚竹简上的斑驳墨迹,“却不知真正的知己,是能从一片竹叶里看见对方的山河。那年你在信中说‘竹密不妨流水过’,我正困于俗务,见此句如闻清泉响,竟连夜赶出《竹溪论画》三卷。”
墨轩望向窗外竹影摇曳的天井,忽然低叹:“上个月在西泠印社见板桥先生手札,字里行间尽是对友人的牵念。你我虽无先生之才,却幸得这竹径相通,让二十年光阴,都成了砚田共耕的诗行。”
三、幽亭论韵:竹风里的平仄声
(一)竹亭·茶烟·诗钟响
竹径尽头的“听竹亭”里,茶炉正沸,紫砂壶里泡的是煜明带来的安化松针。墨轩忽然取出一副竹制诗钟,铜铃系着的竹片上,刻着两人当年在岳麓山联句的残句。
“还记得咱们的‘竹影诗钟’吗?”墨轩轻摇诗钟,铜铃与竹叶相和,“当年每得佳句,便刻在竹片上,挂在书斋前的竹枝间,风过处叮咚作响,倒像是竹子在吟自己的诗。”
煜明接过诗钟,见某片竹片上刻着“竹露敲窗惊鹤梦”,正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句子,背面则是墨轩的和句“松风入户伴琴心”。此刻竹亭外,晚风吹过新竹,竹叶相互摩挲,竟似在应和这穿越时光的平仄。
(二)竹谱·琴律·会心音
石案上摊开的《云麓竹谱》,是两人合着的手稿,其中不仅绘有各地竹种,更将竹与诗词、音律、书画的渊源一一考证。煜明指着“湘妃竹”一节:“那年在君山岛上,你说湘妃竹上的斑点像泪痕,我却觉得那是天地在竹身上题的诗。后来写成《湘妃竹考》,竟引出三位老匠人寄来家传的竹编图谱。”
墨轩点头:“最妙的是那位蜀地竹匠附的诗:‘竹根连地脉,竹梢接云心。编作千般器,不改寸茎贞。’可见凡与竹相知者,皆有一颗不弯的节骨。”
茶过三巡,墨轩忽然抚琴,弹的是自制的《竹枝吟》,琴弦振动时,竹叶纷纷落在琴面上,竟成天然的节拍。煜明闭目聆听,恍若回到那年岳麓山的雨夜,两人在竹棚里听竹、画竹、吟竹,不知今夕何夕。
四、心笺相通:竹根深处是故园
(一)竹根下的信笺
暮色染透竹梢时,墨轩领着煜明来到竹林深处,几簇新竹旁埋着一个陶罐。“这是去年你寄来的安化黑茶,”墨轩蹲下身,“我把喝剩的茶叶埋在竹根下,想着让竹子也尝尝故乡的味道。”
陶罐里除了茶叶,还有几封未寄出的信,皆是两人病中或远行时所写:“今日路过竹器铺,见匠人削竹如削月,忽念煜明弟善制竹笔,不知近况如何”“墨轩兄安好?岭南竹盛,然每见竹影,总想起岳麓山你我共披蓑衣的模样”。
煜明指尖划过信末的泪痕,忽然明白:真正的友情,从不是朝朝暮暮的相伴,而是像这竹,哪怕隔着万水千山,根脉始终在光阴里相连。就像此刻脚下的土地,江南的竹与湘楚的竹,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听着相同的风声。
(二)竹梢头的月光
夜深时,竹影在粉墙上画满水墨,煜明站在窗前,见墨轩正在廊下修补竹灯笼。竹篾在他手中翻飞,一如二十年前在岳麓山修补漏雨的竹棚。灯笼骨架扎好时,墨轩忽然笑道:“记得咱们的‘竹灯诗会’吗?每个灯笼上都题一首诗,挂在竹径上,像极了会发光的竹叶。”
说话间,墨轩点燃灯烛,暖黄的光透过竹篾,在地上投出斑驳的竹影。煜明望着光影中游动的“竹节”,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原来古人早已懂得,竹与松,都是时光最好的见证者,而友情,正是在这岁岁年年的苞茂中,长成了永不凋零的风景。
尾声·竹露未曦
临别的清晨,墨轩往煜明行囊里塞了新制的竹笔和竹纸,另有一轴未题款的《竹石图》。“留白处等你来题,”墨轩指着画中空白,“就像当年岳麓山的竹径,永远等着下一次的足音。”
走过青筠巷时,晨露从竹叶尖滴落,打在青石板上,惊起一只蛰伏的蟋蟀。煜明忽然停步,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楷笔,在竹篱上题下:“竹径通幽处,诗心自不孤。相逢俱是客,各有节根殊。”
风过处,满巷的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这即兴的诗句。煜明知道,在更远的远方,还有无数条竹径等着被踏响,无数片竹叶等着承接时光的露华——而所有的相遇与离别,最终都会化作诗稿里的平仄,在岁月的长河中,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