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半个月,龙煞踏破了二十三家门槛。白天挨家挨户唠嗑,晚上在村委会用算盘归总数据,油灯把他的影子映在结霜的窗玻璃上,像个不知疲倦的皮影。三婶把热乎的贴饼子塞进他手里:“煞子,歇会儿吧,你娘看你熬成瘦猴,心疼得直掉泪。”
终于到了丈量土地的日子。龙煞扛着卷尺走在田头,二柱子举着木桩子跟在后面,身后跟着十几个扛铁锹的村民。霜化后的泥土泛着潮气,脚踩上去“咕啾”响。走到村西头的洼地时,突然看见三个戴安全帽的人正在插界碑,旁边停着辆印有“恒远集团”字样的皮卡车。
“你们干啥呢?”龙煞冲过去,攥紧了卷尺。领头的瘦子冷笑一声:“奉镇政府命令,测量生态保护红线。”他抖出张文件,“你们村西头这三百亩地,以后禁止开发。”二柱子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被龙煞拦住了。
他盯着文件上的红章,突然笑了:“刘主任没跟你们说?俺昨天刚去镇里办了手续,这片地属于一般农田,不在红线内。”瘦子脸色一变,掏出手机狂按号码。龙煞趁机扫了眼他们的测量数据,发现边界线比实际多出二十亩——分明是想吞掉村民的口粮地。
当晚,龙煞坐在村委会核对土地台账,煤油灯芯“噼啪”爆响。门“吱呀”开了,进来个戴口罩的中年人,往桌上扔了叠钱:“龙先生,只要你停了合作社,这些钱都是你的。”
他数了数,足有五万:“恒远集团给的?”中年人 nodded:“赵总说了,别跟钱过不去,你在城里得罪他的事儿,既往不咎。”龙煞突然抄起算盘砸过去,算珠蹦得满地都是:“滚回去告诉赵三儿,俺龙煞的字典里没‘服软’俩字!”
中年人捂着脸跑了,龙煞捡起张飘落的传单,上面印着“警惕土地骗局,保护祖宗基业”——正是白天在村里张贴的。他气得直咬牙,想起白天李老汉说的:“最近总有人半夜敲俺窗户,说租地是给开发商当炮灰。”
凌晨三点,他打着手电筒去看刚签完的土地,却发现界桩被人拔了,新播的萝卜种子被踩得稀烂。手电筒光束扫过田埂,看见泥土里有汽车轮胎印——跟白天恒远集团的皮卡车一个型号。
天边刚泛白,龙煞就蹲在老槐树下等镇政府的班车。刘主任一下车,就被他堵住了:“刘叔,您瞅瞅这照片,恒远集团的人半夜毁俺们的地!”刘主任接过手机,脸色有点发虚:“小龙啊,有些事别太较真,恒远是镇里的纳税大户……”
“纳税大户就能随便踩老百姓的地?”龙煞提高嗓门,“当年您当生产队长时,带着大伙修水渠,现在咋忘了本?”刘主任叹了口气:“上面有压力,说你们村的项目不符合规划……”
正说着,村口突然开来三辆警车,下来几个戴执法证的人:“谁是龙煞?有人举报你非法流转土地。”龙煞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晚那叠钱——恒远集团这是要狗急跳墙了。
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材料:“这是村民签的委托书,这是镇农经站备案的合同,俺倒要问问,哪儿非法了?”执法队员翻了翻材料,脸色有些尴尬。这时,远处传来二柱子的喊声:“煞哥!后山的界碑又被人砸了!”
龙煞转身就跑,跑过结霜的田埂时,鞋底打滑摔了个跟头。爬起来时,他看见后山方向浓烟滚滚——是存放种子的仓库着火了。火光中,几个黑影正往卡车上搬东西,车头的“恒远集团”标志在火光下格外刺眼。
他攥紧了兜里的土地流转合同,指甲掐进掌心。这些天挨家挨户磨破的嘴皮子、熬红的眼睛,此刻都化作胸口的一团火。远处,消防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却比不过他耳边响起的李老汉的话:“土地是咱的命根,谁要抢,就得从咱尸体上跨过去。”
而此刻,他看着自己亲手整合的土地上腾起的浓烟,突然明白:这场跟土地较劲的仗,从来都不是跟黄土泥巴过不去,而是跟那些想把黑土地变成提款机的人,做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刀柄上的刻痕在火光中明明灭灭——那是他十六岁时,在山林里与野狼搏斗留下的印记,此刻,这印记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