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喝醉之人争论无疑是自找麻烦,耐心倾听即可。
“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那红夷炮队的队长……这职位该称呼为把总吧。
看看孙元化手下那些人,名字叫啥忘记了……左良玉!你过来!”
曹文诏也许真有点恍惚了,从洋人到谈论孙元化下属竟不知姓名,遂大声向旁桌侍从吆喝起来。
左良玉?
这一名字令杜寒心中微愣,他未曾预料到今日众人之中竟然包含有左良玉。
“到!”
一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高大武官从随从中站起,疾步走到曹文诏面前拱手道,“将军有何差遣?”
熊熊篝火映得左良玉脸膛通红,分不清是饮酒的缘故还是火光的映照。
“孙元化麾下那两个炮队头领,都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将军,一个名叫彭簪古,一个名叫罗立,皆为百户之职。”
左良玉回答得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处,显然极为懂得如何讨喜。
“对对对,瞧瞧,彭簪古与罗立就称把总,不唤作什么队长。
来,与杜兄弟敬一杯!”
曹文诏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指向杜寒介绍道,“这是左良玉,我手下一名千总,作战十分勇猛。
以后你们不妨多走动。”
左良玉素来以能与士卒打成一片着称,同吃同乐、共享劫掠之财,在军中人缘极好,毫不矫揉造作。
虽然目不识丁,却颇具情商。
杜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荒谬之感,自己方才还在思索如何成长为如左良玉这般能够掌控军权之人,未曾想转眼之间,左良玉已然向他敬酒了。
似乎当下处境也未必比自己优渥许多。
起身接过酒碗后,两人互致几句“久仰大名”
后便一饮而尽。
至此,原身的记忆总算浮现一二,记得似乎曾在曹文诏营中偶遇左良玉数次,不过彼时自己只是一名寻常的斥候夜探,自不会有人特意引荐。
果然成名好处多多,人脉增长迅猛,想拦也拦不住。
仅仅一顿饭功夫,自己竟已与宁远诸多英雄豪杰称兄道弟。
“杜寒,不必再返回右屯了,不如留在此处,充当我亲卫如何?”
此时,坐在主位正与副将朱梅谈兴正浓的满桂突然开口相邀。
杜寒听罢明白,满桂这是有意招自己做他的家仆兵。
桌上众人依旧谈笑风生,满桂这句邀请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然而,曹文诏与左良玉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人目光齐齐投向杜寒,神情各异。
曹文诏面色瞬时略显阴郁,心知自己方才尚在谋划招揽杜寒,不料被满桂抢先一步,令他懊恼不已,悔不该未能抢先表态。
左良玉则是神色复杂。
能够在总兵麾下当家仆兵,似乎远胜于在游击手下效命,前途更显广阔。
这杜寒当真好运道,一次建功便获总兵赏识,让左良玉暗自心生羡慕。
明军中有种奇特现象,边疆将领无论麾下兵力几何,精锐者终究为少数,正是这些家仆兵。
所谓家仆兵并非真正的私人家奴,实则属于吃朝廷俸禄的正规军兵员。
然招募来源多样,多以将领私下招募为主,再辅以吸纳军中强者组成骨干部队。
因这些人为将领私下招募,效忠于招其入伍的将领,似主仆般忠心耿耿,长此以往故有“家仆”
之称。
自从明朝中期以来,无论是传统的卫所军户制,还是后期发展的镇戍营兵制,均暴露出重重问题。
拖延发放薪饷的现象导致军中哗变频仍,士兵逃亡问题屡禁不止。
虽军籍在册者号称上万,但大多为虚耗粮饷的疲弱残兵,仅凭他们勉强守城已是勉为其难,更休要说奔赴沙场奋勇杀敌。
这些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的士兵,平日里根本无暇进行训练。
一旦爆发战事,即便官方临时大幅提升薪饷和奖赏,也难以激发其战斗力。
毕竟,没有基础能力的士兵,无论怎么激励都是徒劳。
因此,边疆将领往往会利用职权组建私人精锐部队。
他们亲自招募军事素质过硬的士兵,并给予丰厚待遇以提升忠诚度。
为了加强队伍的凝聚力,许多武将与这些精英战士之间通过认义父子等方式建立依附关系。
其中最常见的做法是利用军队中的空饷机制钻补替制度的空子以及清勾程序中的漏洞。
他们会冒充一些因各种原因(如隐匿、逃亡、疾病或死亡)已不在册的士兵名下的名额领取饷银,因为军籍上并未及时更新。
这种方式事实上被朝廷默认许可,名义上算是代表朝廷招募兵员,军饷同样由国库支出,将领并不需要动用自己的资金。
不过默认毕竟不同于明文规定,朝廷在某种程度上的默许下也会提高警惕,防止地方武官权势坐大,通常会采取措施加以遏制分化。
其中重要的一条便是控制私养家丁的数量规模。
所以这些边镇武将的家丁数量总体不多。
明清交替之时出现了一些所谓的名将,其实很多只是借助了自家私养的士兵才能取得战绩,而不是本人特别善战。
像戚继光这样的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将军极少。
而把精兵交给各地守将并不是理想的选择,因为在以文驭武的背景下,负责监督军务的地方官员运用起来难免存在掣肘。
于是,地方文官也开始着手组建直属自己的精锐团队——标兵营。
作为正统军备力量之一,标兵营可以优先获得优良资源如兵源、装备、粮饷支持。
所以在实力对比上,标兵营往往强于武将的私人部队。
像孙承宗、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这样的文官在其任内颇为倚重自身的标兵营。
其兵力从几千到几万不等,远超出一般武将所能掌控的家丁数目。
实际上,到了这个阶段,标兵营已经成为明朝末年军队中真正的主战部队。
即使如此,在部分将领手中,家丁体系仍被沿用。
毕竟标兵听命于指挥方的文臣,对于武将而言若想拥有一支额外的私人武装力量以增加自身威望与权力时,自己的家丁更为可靠。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家丁制逐步被正规军营兵体制所融合吸纳。
到了明朝后期,传统意义上单独存在的家丁系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规模化、正式化的军旅体系。
明朝晚期的军事制度混乱也引发了一个重要问题:即面对满洲人的战斗虽然并非完全没有胜算,但大型正面冲突中却鲜有获胜记录。
单就个体战斗力论及所谓“建奴凶猛”
只是部分夸大其词,实际上对方阵营内也有强弱划分。
然而每当涉及集团性作战、大规模阵地对抗超过一定人数时,明朝军队几乎无一例外陷入劣势。
这表明当时明朝军队的整体协调与调度出现了极大障碍,战略思想落后于时代需求,后勤保障乏力,战役组织与执行方面均显得极其低效。
因此,明朝军队只能在千人级别的战斗中有所斩获,一旦步入战役级别的对抗,便丧失优势难以取得全面胜利。
大明王朝拥有上亿人口,号称百万军队,然而一旦军事指挥系统瘫痪,其战争潜力也随之丧失,辽东战场因此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添油”
战术。
不论葬送多少兵马,再补充多少新兵,周而复始,无法停歇。
这种情况正是明军向小规模精锐转型后产生的恶果。
这种模式导致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小规模作战时明军尚能一战,但一旦扩充至大规模作战便形同废柴,面对有条不紊、高度组织化的建州八旗,明军将领们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杜寒出身于同样严谨有序的军事体系,对当时盛行的私人家丁制并无好感。
更何况他在右屯刚刚立足,若投入满桂麾下成为他的亲兵,则意味着这一切将付诸东流。
宴席上,当被询问去留之事,杜寒拱手道:“多谢总兵官看重,金通判多次嘱咐在下早日返回右屯复命,我先回右屯向金通判禀告后再议此事。”
满桂听罢似乎并不介意,他轻描淡写回应一句,“好,回头再说”
,随即转头与朱梅继续攀谈。
曹文诏对杜寒的行为略感惊讶,在他看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竟被这样一个没领过实土的百户轻易放弃。
左良玉则轻微摇了摇头,这一细微动作恰巧落入一直观察他的杜寒眼中。
注意到杜寒望来,左良玉一笑,放下酒杯道了声“失陪”
后回到随从席中。
宴毕散场之际,满桂再度拍着杜寒肩膀感慨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挺英勇,但是像杜兄弟你这样,抢在众人之前夺下黄台鸡兵器这般战功,我真做不到啊!听说那黄台鸡也是个厉害角色,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较量一下,没想到却被杜兄弟你捷足先登!”
话音未落,满桂便竖起大拇指,在杜寒面前晃动一番,引得一片叫好声响起。
黄台鸡这个名字在明军中如雷贯耳,并非依赖家族背景而是靠自身实力打拼出来的。
萨尔浒之战中,他在界藩城迎战明军,仅以三百骑击败两倍敌军,助力努尔哈赤全歼杜松所部。
接着,老汉迎战马林,在尚间崖黄台鸡亲自率领步卒突破龚念遂营盘,让龚军抱头鼠窜,完全斩断马林右翼兵力。
阿布达里冈一役,黄台鸡会同代善迎战刘铤,在围攻中重挫对方,最终致使刘铤战死。
之后八旗南下,包围姜弘立统率的部队,迫使其投降。
这一战下来,黄台鸡威震辽东,明军皆知其威名。
如今杜寒能在这些将军面前受此礼遇,凭借的并非仅仅是今日所献八十五颗奴酋首级,而是因为黄台鸡的赫赫战功早已是军中榜样。
每名将领的地位都源于他们砍下的敌人首级,即便他们都曾杀过建奴,却无人能撼动黄台鸡的地位夺其兵刃。
如此勇气与实力在武将圈子尤为珍贵。
他们虽粗犷直率,但与那些科举出生的文官不同,欣赏杜寒这样年少英勇的表现让他们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可不成!简直像是死马一般!”
杜寒刚想摆出谦逊态度回应几句,突然院子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叫,在静谧的夜晚听起来格外刺耳。
大家纷纷抬头望去,只见一扇窗后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借着火光能看见此人一头红发在夜色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这家伙在喊些什么?”
满桂皱了皱眉,正打算大声喝止时,杜寒抬手拦住了他:“总兵息怒,不过是区区洋人,我来处理。”
“洋人?”
满桂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好啊!确实是洋人,看他们那些红毛蛮子的样子,活像个群小鬼,有趣极了!”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