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风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更鼓声最后一次响起,宣告着漫长黑夜的结束。
执失雅看着李北玄疲惫却放松的脸庞,轻声说:“睡会儿吧,天亮了还有好多事要做。”
李北玄却摇摇头:“我想再听你说说话,说说这一路上的事,说说长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说我们以后的事。”
执失雅脸颊微微发烫,别过头去:“有什么好说的。以后嘛,自然是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敢把我支开,我就真的生气了!”
李北玄笑着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执失雅的,仿佛生怕一松手,这劫后余生的安宁就会消失。
然而,安宁还是很快消失了。
就在李北玄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帐篷的门帘突然被猛地掀开。
有人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泥。
一进门,直接单手叉腰,扯着嗓子就来了段高腔:“哇呀呀呀!李贤弟!且听某家报来喜讯——”
我草!
李北玄脑袋一嗡。
猛地抬起头。
只见朱怀弼踩着戏台上的碎步绕了半圈,突然一个亮相定在帐篷中央:“那波斯贼首穆护禄,自恃兵强马壮,妄图踏平安西!某家提枪跃马,杀入敌阵——”
“……”李北玄张了张嘴。这什么玩意儿?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朱怀弼继续扯着嗓子唱道:“只见那穆护禄,头戴金盔明晃晃,身披锁子甲锃亮!他跨下黑马嘶风吼,手中弯刀泛寒芒!”
“某家拍马向前,大喝一声贼子拿命来!”
“两马相交处,寒光迸溅,火星乱撞!”
“穆护禄弯刀狠,某家长枪刚,枪来刀往战疆场!”
他一个箭步冲到帐篷立柱旁,作势举枪猛刺:“斗得三十回合,某家觑得破绽,长枪一抖如银龙!直取那贼子咽喉处——穆护禄侧身急躲闪,某家反手抽刀快如电!寒光过处血飞溅,贼首头颅落尘埃!”
朱怀弼单脚踩上矮凳,双手高举作托举状,“这正是——长枪破敌胆,钢刀斩楼兰!安西危局今朝解,捷报飞驰奏长安!”
“好!”
李北玄还在一头雾水时,执失雅含笑拍了拍手。
不着痕迹地从李北玄身侧起身,微微俯身,温温柔柔的对朱怀弼行了个半礼:“朱大哥这出戏唱得真精彩,定是费了不少气力。我去倒碗水,你们兄弟慢慢叙话。”
与李北玄重逢之后,执失雅甚至想每分每秒都守在李北玄身边。
但朱怀弼在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有些话,男人只会说给兄弟听。
有些事,也只有兄弟之间才能毫无顾忌。
就像寻常人家,男人在外头受了委屈,回家对着媳妇可能只是说句“累了”。
但要是碰上兄弟,能就着一碟花生米,把心里憋屈全倒出来。
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惊险,庆功时的得意,还有那些不能让女人担心的后怕,都得留着跟兄弟扯闲篇。
谁家男人没几个能光着膀子撸串的铁哥们儿?
喝多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吐槽老板、媳妇,说些没边没沿的浑话。
转头回家搂着媳妇,又变成体贴丈夫。
这两种感情压根没法比。
媳妇是心头的宝,得捧在手心里疼。
兄弟却是过命的交情,是能在背后递刀子,也能在喝醉时帮忙扛回家的人。
男人的快乐,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打了胜仗要跟兄弟吹牛皮,受了委屈要找兄弟灌黄汤。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每个成家的男人,都还留着几个能随时叫出来“整点小烧烤”的铁瓷。
执失雅想了一下,轻手轻脚掀开帘子出了帐篷。
晨光里,营地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有人在搬运箭矢,有人在给伤马换药,空气中飘着烧焦的木头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往烧水的灶台走去,路过几个正在啃干粮的士兵,听见他们正议论,朱怀弼单枪匹马斩了穆护禄的壮举。
“朱将军那身手,真是天神下凡!”
“可不是嘛,昨儿要不是他,咱们哪能这么快打退波斯人!”
执失雅嘴角不自觉上扬。
她想起刚才帐篷里朱怀弼手舞足蹈的样子,再想想李北玄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突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其实她何尝不想多听会儿李北玄说话,可看到他眼睛里难得的轻松劲儿,又觉得把这独处的机会留给兄弟俩才是最好的。
灶台边的老兵见她过来,连忙要起身帮忙。
执失雅摆摆手,自己拎起铜壶倒了两碗水。
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想起小时候,看父亲和麾下将领喝酒的场景。
那会儿她不懂,为什么男人总爱凑在一起,说些没头没尾的话,现在倒是明白了。
有些情谊,非得用脏话和大笑才能说出口。
她端着水往回走,远远听见帐篷里传来大笑声。
李北玄的声音混在里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肆意:“朱兄,真当自己是关二爷呢?”
朱怀弼的声音更夸张:“嘿!我这枪法,当年薛仁贵见了都得叫声师父!”
执失雅在帐篷外站了会儿,没急着进去。
她看着天边渐渐亮起来的云彩,突然觉得这样就挺好。
以后的日子还长,等安西安定下来,等李北玄不再皱着眉头看地图,她有的是时间和他说那些没说完的话。
至于现在,就让他和兄弟痛痛快快地吹吹牛、骂骂人,把这阵子憋在心里的憋屈都吐出来吧。
而另一边,扯完了闲淡之后,李北玄笑着道:“大哥,这回穆护禄死在你手里,可是天大的功劳。等捷报传回长安,陛下指不定要怎么赏你呢!”
他半开玩笑地挑眉,“到时候你封官进爵,怕是要正经当朝廷栋梁了?往后再叫你出来喝酒,该说公务繁忙了吧?”
“放什么狗屁呢?”
朱怀弼笑嘻嘻的说:“你守住了安西才是头功!我砍个穆护禄算哪门子大事?陛下要是论功行赏,少说也得给你晋个国公!你这武安侯再往上,怎么着也得封个国公吧?以后见着你,我还得行大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