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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敬去年夏天才来过一趟中州,算是熟门熟路,安排好了住所。

稍作休息后,一行人去了衙门里。

元敬去岁来时并没有明确表示身份,拿着块镇抚司的腰牌说“调查旧案”。

这次再来,还有衙役认得他。

“还真把旧案给查了啊……”那人与他打招呼。

元敬上前去,道:“巫蛊案翻了,金太师恢复名誉,金家后人要来迁金知州夫妇的灵。”

“金家哪有后人?”

京城发往底下州府的文书告示上写的都是大事。

金家活下来一个姑娘这样的,并未在上头提及,因而中州这里并不清楚状况,更不知道那后人就是当年从中州跑了的小丫头。

“我们指挥使亲自来了,”元敬指了指沈临毓,道,“你把你们大人请出来。”

小吏倒吸了口凉气,赶紧跑了进去。

不多时,整个州府衙门,大大小小的官,一溜烟全出来了,老老实实站好队。

王知州心里直擂鼓。

京中巡按地方,一早就会发文书,他们早早做准备,等人到了从城门口一路迎到衙门里,这才是寻常规矩。

结果这位指挥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杀到了衙门里,他们才知道。

可镇抚司指挥使的腰牌做不得假,王知州前年入京述职时也见过沈临毓。

指挥使未必记得他,但王知州还真就认识指挥使。

等王知州领着一众人行了礼,沈临毓问他:“十年前金知州夫妇行刑时,负责的是谁?现如今谁最了解状况?”

王知州在这儿前后做了六年官,确实没有经历过当时。

十年时间,官员多有调任,不怎么变动的是三班六房的吏役。

要么是自己干上半辈子,要么是传给家中晚辈,正是自成一体的三班六房为地头蛇,才让一些外来的、底子不硬的官员做事束手束脚。

当年的几个老吏都被叫了出来。

“金知州一家确实都伏法、蒙难了。”

“这么多年了,葬在哪儿,一时还真不知道。”

“后人?不知道啊……”

几人推脱着,唯有那个去年被元敬撬开了嘴的,缩着脖子不愿吭声。

元敬直接问他:“金家姑娘不是丢了吗?金夫人急得小产,京中文书下达时,金知州一面操心夫人,一面让家仆小心打听姑娘下落,不是吗?”

那人苦着脸道:“才六岁的娃娃,丢了和死了,也差不多的。小的连金大人葬在哪儿都不知道,他女儿的下落就更……”

话说到一半,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

“我活着,”阿薇起先和陆致一块,站在陆骏后头,她又带着帷帽,也无人注意她,此刻出声,她便走到前头来,摘了帽子,道,“我活着,没死。当年我父母蒙难时,我在不在身边,我想诸位经历过当年事的应该都清楚。”

一双双眼睛,骤然瞪大看着阿薇。

被人这么寻上门,这些老吏也不能睁眼说瞎话,指着“大变活人”咬死“假货冒充”。

阿薇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但一字一句清楚明确。

“我不是来找诸位麻烦的。”

“当年诸位若是竭尽全力寻找、上报,我恐怕无法顺利离开中州,平平安安活到今日。”

“不管当时衙门里存了何种想法,总之,得了好处的是我。”

“我再回中州,只是想知道父母身在何方,当年由谁收殓,葬在何处?”

“我给诸位时间,仔细回忆打听,但我不想诸位翻上几夜的旧档,随便往城外哪个乱坟岗一指,说我父母就在其中。”

“还请诸位不要让我失望。”

待阿薇等人离开后,衙门里炸成了一锅乱粥。

新来的“不知道”地顺理成章、腰杆笔直,老人们眼前发黑、一时无从回忆起。

饶是清楚难找,一连三天都没有进展,还是让阿薇着急了下。

陆致接连两天大清早吃了炖肉,味道虽好,也难免腻味,偏大半夜睡梦里还是炖肉香气,蒙头睡觉都不好使。

沈临毓去了厨房里,见阿薇坐在灶前,也搬了把杌子坐下来。

他这几日也没有空着,白天一直在衙门里。

此次来中州,为的是寻找阿薇的父母,并未身担巡按一职。

不过他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翻看这两年案卷,也是让衙门那些官吏都紧一紧皮,别想着敷衍了事。

但是,威慑归威慑,沈临毓也不可能撬开那些人的脑袋,看看其中到底装没装有用讯息。

阿薇拿火钳拨弄着柴火,开口道:“我也不是耐不住性子,只是觉得这么下去很难有收获。”

沈临毓看着她,问:“确实如此,而且一味等着不是你的性格,你向来主动出击。”

没有消息,那就去收集消息。

以前在京里,有闻嬷嬷与娘子嬷嬷们唠家常,有许富德和混街头的年轻男子们打听事,甚至阿薇母女两人也闲不住,盯上谁了就主动寻上门去。

让她坐等进展,确实不适应。

“我看案卷时想到的,中州府里,认识你父母的不止那些官吏,还有不少百姓,”沈临毓缓声道,“收殓一事,也不是只有官吏才做。”

握着火钳的手顿了下,而后阿薇倏然笑了起来。

“想到一块去了,”阿薇把火钳放下,抓住了沈临毓的手,仔细说她的想法,“我那时年纪小,记得的事很少,但我父亲一定是个好官。

他受祖父教养,定不会做个自堕门楣的昏官,他又是当朝太师之子,衙门里就算有地头蛇,也不敢在他这里耍威风。

那两年,他一定是以他自己的想法来做中州的父母官。

不敢说百姓人人称颂,但他经手的政务、查办的案子,总有人会记得他吧?

若是有重大的案子,他主持了公道,那苦主在他和母亲去世后,会不会帮着收殓?”

掌心温暖。

沈临毓极其自然地反手握住,宽慰道:“既有方向了,那明日你和我一道去衙门,让他们把令尊经手的案卷都翻出来,记下名字住处,一家家寻、一家家问。”

阿薇颔首。

“现在,你该回去歇觉了,”沈临毓说着,朝门外抬了抬下颚,“半夜不睡觉,你舅舅担心。”

才刚刚走到门边的陆骏闻声,脚步立刻停下。

他也是被炖肉香气熏醒的。

想到阿薇又睡不着,陆骏思来想去,起身来看看。

一来,肚子饿了,就着肉汤下碗面条。

二来,开导开导阿薇。

他没有那么会开解人,但酒后好说话,吃饱了也是一个道理。

他们一人一碗面,吃得身子暖和了、心情舒畅些。

陆骏没想到,沈临毓竟然在厨房里,且还听到了他犹豫的脚步声。

他在犹豫什么呢?

自然是“别做个扫兴的大人!”

大姐的话如雷一般响彻脑海,陆骏心一横,转过身去:“舅舅没来过,没来过!”

说完,三步并两步离开。

阿薇失笑,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脖子肩膀,对沈临毓道:“我这就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翌日。

阿薇一道去了衙门里。

王知州到底配合,但毕竟是老案卷,不好找,找出来的保存状况也堪忧。

不过,聊胜于无。

陆骏和陆致也来帮忙,从那些七零八落的案卷上找到些讯息,又让元敬、管事和嬷嬷们去打听。

如此忙了两三日,才有了些许进展。

“这妇人被诬告杀夫,全靠金大人还她清白,行刑后的夜里,她到了法场、想趁着夜色收殓,但法场那儿已经空了。”

“她与附近的人打听了,说是有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子来收殓了。”

“那人很是仔细,看着是要好好安葬的模样。”

阿薇听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并不清楚那男子是谁,但起码她知道了,父母遗骨应是有被安葬。

那就还能寻得着。

而这个人,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一位小吏从自家长辈口中得知,当年曾收过一人银钱,让他得以收殓金胜霖夫妇。

那人叫辛跃,自称是金伯瀚的徒弟。

辛跃并不住在中州首府,他如今住在底下一小县城中。

阿薇寻上门去。

开门的辛跃看着来人,足足愣了好一会儿,颤抖着声音问:“是、是阿薇吗?”

“您认得我?”阿薇讶异。

辛跃的眼眶通红:“认得、怎么不认得?你和师母年轻时那么像。”

辛跃跟随金太师念书时,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他熟悉年轻时的太师夫人,也熟悉她眼睛不好后的样子,一如他很熟悉金胜霖。

“我看着他出生,又看着他长大。”

“他成亲时,我没有吃上喜酒,我那时候外放做官,赶不回京中。”

“再后来,我丁忧回了这里,之后就再未出仕。”

“你父亲在中州的那两年,我们时常论事,我也是那时候见到了你。”

“我这乡下地方不比首府,消息传到我这儿时,我赶过去只得了一个伏法的结果。”

“是我收殓了他们夫妻。”

“我向管事打听过你的下落,但他态度很差,说死了就死了,去哪里了不知道,还有人嘴臭说指不定被谁拖走配隐婚去了。”

“地方官员哪有这种胆子啊,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八成是逃过一劫了。”

“我就不再问了,只盼着你能好好活下去。”

“去年,翻案的消息传到这里,我就想着,你不知道去了哪儿,又会不会回来,还是让我等着了。”

辛跃说得很慢,几次哽咽,不住抹着眼睛。

“看到你平安长大了,我真高兴、真高兴啊!”

“当时啊,家里东西都被抄了,值钱的被分了,不值钱的扔得乱七八糟。”

“我收回来一些,今儿物归原主。”

辛跃搬出来了一只大箱笼,看着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颤抖着手把锁开了。

阿薇的手,也没有比辛跃稳到哪儿去。

平日里翻锅颠勺、手劲极大,这会儿却很难控制住。

她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用软布包裹好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再打开。

一面铜镜、一块砚台、几本旧书……

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她和父母之间最后的丝线了。

尤其是那几本书上,有父亲随手写的字,还有一些鬼画符。

那稚嫩的画作,一看就知道出于她的手。

指尖轻轻拂过成年旧墨,阿薇眼睛一瞬不瞬,喃喃道:“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何时画下的,也不记得如何画下的。

辛跃一拍脑袋,急忙从箱笼里又拿出来一只木匣子,打开来,其中用布包着、并排摆着几个手掌大小的玩意儿。

“这些的,阿薇记得这些吗?”

里头包着的是一只只的磨喝乐。

阿薇不由转头看向一旁的沈临毓。

去年,沈临毓送过她一只从中州买回来的磨喝乐。

小小的偶人,手里拿着莲花,与其他地方的都不同。

因着那只磨喝乐,阿薇想起了一些旧日记忆。

金家阿薇有整整一箱笼的磨喝乐,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尤爱祖父亲手做的那一只,一并带来了中州,又在中州买了好些新的。

呼吸紧了紧,阿薇伸出手,捧起了其中一只手拿糖葫芦的磨喝乐。

“我记得这只,”阿薇鼻子很酸,视线都模糊了,“这是祖父给我做的。”

辛跃老泪纵横,连连点头:“是这只、是这只。”

他也是认得的。

金胜霖到中州,辛跃去首府看他,头一次见到了老师在信上夸了又夸、万般舍不得的小阿薇。

小阿薇有些怕生,但听他提起金太师,一下子就待他亲切起来。

给他介绍自己一箱笼的磨喝乐,尤其是金太师做的那只。

“祖父做的,捏了好多好多天。”

“我知道他做坏了好些,他藏起来了,不给我。”

“这个做得好,他可得意了!”

“我也得意!我最喜欢这个!”

那年的初雪里,辛跃安葬了金胜霖夫妇,又想办法去寻金家物什。

小阿薇的磨喝乐不值钱,但受小孩子喜欢,早就被捡到的孩子们分了。

辛跃追着去讨,被人说“连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最后厚着脸皮、花钱买,尤其是金太师做的这一只,他问了好几个孩子、才得知下落……

现如今,看着长大的阿薇捧着它,当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阿薇捧着磨喝乐。

陶偶耐存,十年光阴,变化不大。

她摩挲着磨喝乐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问辛跃道:“我们何时去祭拜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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