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安语气幽幽,搭配着他如今的声线有种如泣如诉的哀婉:“蕙娘死后,少卿亲自送了一笔钱到家中,我不胜感激,这世道本就不是我等如蝼蚁般的百姓可寻公道的去处,原想着和阿耶好好活下去。可阿耶不肯,我没法劝,也劝不出口。后来阿耶也死了,少卿又命人送了一笔钱给我,叫我好好活下去....”
说到这儿,他眼中那欲落不落的泪终是和断了线的水晶珠串子似的落了下来,他未曾擦拭,只是抬起头让泪水划进发间,笑容渐渐收敛:“我也想。可午夜梦回,阿耶和蕙娘总来寻我,他们问我为何独独一人活在这世间,享受他们用命换来的银钱。那银钱烫手啊,少卿,实在烫手,便是用那银钱买最好的酒肉,都不如从前蕙娘还在时,我们一家三口粗茶淡饭来的香甜。崔少卿,我知晓此事不怪你,可我既是知晓了幕后之人是谁,便总要做些什么,否则我便是连死都不敢死....”
妹妹死了,阿耶替她报仇,虽未报完,可也总算是有脸去见妹妹了,那他呢?
他什么都没做,该以何种面目去见妹妹。
去见那整日跟在他身后,甜甜软软的唤着阿兄的妹妹?
屋顶上,江上弦眼泪已经打湿了整张脸,就连不知前因后果的其其格也是双眼红通通。
呜呜呜,没想到这说话柔柔的阉人,还怪有男人味的!
崔辩叙压抑着情绪,叹出一口气:“你不要再回长安了,我会替你安排一个去处,日后你便隐姓埋名...”
话未说完,他便瞧见周平安闭着的双唇间渗出两道血痕,余下的话尽数憋回腹中,眉头再次深深拢起:“你…这又是何苦?”
而周平安再次笑了起来,双眼猩红,脸上带着释然和解脱,乳白色的牙齿已经被鲜血染红,摇摇欲坠的重重摔在地上:“只怕是...又要..辜负少...卿好意了...”
他是个懦夫,独身一人拿着钱也不敢苟且活着,纵然怀着满腔恨意进了宫,凑到了太子身边,可他还是不敢,也寻不到机会对太子下手。
太子和魏王的争锋愈发激烈,平日里极为谨慎,饭食都要等人试了菜才会动。
这一次主动接下这个任务,已然是他最大胆的一遭。
他已然看明白了太子的不甘和骄傲,那样尊贵的人,和他们这些蝼蚁怎会相同?
死对他们来说是最最痛苦之事,可对太子来说,一条永远治不好的腿,一个虎视眈眈的兄弟,一个偏心又对他要求甚为严苛的阿耶才是最最痛苦之事。
他已经看明白,太子拖着一条断腿是当不了这个皇帝的。
太子若是不能做皇帝,会有什么下场他也在进宫的这段时日弄了个清楚明白。
多少医官都对太子的腿无能为力,只太子不肯死心。
此次,他便要彻底断了太子的念想。
至于这些护卫...
瞧不起他是阉人,瞧不起他委身与太子厮混,正好叫他们同他这个阉人一道儿死,黄泉路上好作伴...
江上弦流着泪打了个鼻涕泡,手软脚软的从屋顶上爬下来连滚带爬的跑到周平安跟前。
他已经快不行了,瞳光发散,大口大口的喷涌着鲜血,血中还带着些碎肉,没有咳出来的血卡在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咕噜声。
周平安看着跑过来的江上弦,知道这就是崔辩叙新娶的娘子便想冲她笑一笑,却只能勉强的勾了勾唇角。
崔少卿送了两回钱,是个好人,他娶的娘子应当也是好人。
只是他现在可能有些吓人,只怕是要吓到娘子了。
江上弦手忙脚乱的抖着手,用袖子擦拭他口中的鲜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嘴巴张了闭,闭了又张,鼻子酸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明白,连内脏都成了碎肉咳出来,这人是没救了。
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生生散了、毁了、没了。
周平安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挡住她的手,却没了力气,只得用最后的力气把视线放在崔辩叙脸上。
太脏了,好好的小娘子,不该沾染这些脏污不堪的东西。
也不必为他哭,他只是一个不堪的阉人罢了,不值得。
蕙娘若是还在,应当也已成婚,嫁的郎君虽说不必如崔少卿这般出身名门,只要他是个好人....
最后的最后,他的双眼始终不曾闭上,那双眼睛含着遗憾和释然,还有一丝欣喜。
他好像看到了蕙娘,还是从前那般娇娇乖乖的模样,还看到了阿耶,裤腿挽起。一高一低,手上拎着砸晕的鱼儿憨笑....
。。。。。。
赵善等人回来,看到江上弦和崔辩叙没有休息,反而吭哧吭哧在外头挖坑,其其格则在边上用石头刻碑,俱是不明所以,待他们进了屋子,看到一地的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更是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不在的时候这些人追杀过来。
等听其其格说完了事情的经过,赵善颇为感伤的吟了一首酸诗,而后心情沉重的拍了拍崔辩叙和江上弦的肩膀,一言不发的加入了挖坑的队伍。
岭南的山川秀美无比,周平安这一生或喜或悲,都已经结束,日后他长眠于此,应当也算是有了处风水宝地。
护卫们齐齐出动打了不少野物,可惜众人心情都不太美妙,再加上没有任何调味料,这一顿期盼已久的野味大餐吃的众人食不知味。
等吃了饭,崔辩叙将人都派出去在外守着,做此次最后一个项目——抽魂。
西兕也被赶了出去,其其格怕她捣乱,让英姿和赵善看着她,可这妮子不老实,总想往破了的窗上往里瞅,被英姿硬拖着走远。
“开始吧。”崔辩叙面上的神色比以往更淡了几分。
龙蛊很是机敏,知晓眼下无人有闲情雅致欣赏它的本事,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准备搞些花里胡哨的噱头,干脆利落的盘在高羽脸上,蛇尾灵活的戳在其头顶,双眼紧闭。
屋里很安静,这样的手段,其其格插不上手,三人都紧张的看着这神奇的一幕。
随着蛇尾戳破头顶,紧闭着双眼挺尸的高羽突然剧烈挣扎,吓了三人一跳,崔辩叙正准备伸手去按,就发现他似乎是被无形的东西桎梏着,尽管竭力挣扎却依旧无法起身也无法睁开眼。
而龙蛊却稳如磐石的没有半点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