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两路口17号。
高玉衡站在窗前端着一杯咖啡,目光不时扫过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再过半个小时就是约定的接头时间,他需要观察周围有无可疑情况。
自从37年秘密入党,高玉衡已经习惯了这种充满危险的生活方式。
因为与他接头的人里,不但有西北代表处的负责人,还有红俄驻民国大使馆的武官。
所以他必须谨慎再谨慎,一旦他的身份暴露,西北和红俄都要承受巨大的外交压力。
距离高玉衡宅邸不远的地方,三个便衣男子坐在茶馆二楼,一边观察外面的动静,一边交头接耳。
“组长,高玉衡怎么可能是地下党,上峰是不是搞错了?”
“是啊,目标几年前也被人告发过,但陈部长说了,对方要是地下党的话,那他们这些国府大员就都是异己份子了。”
其中两人缩着脑袋对第三人说道,语气颇为不满,这大冬天出来执行外勤任务,着实有点难熬。
听到手下的抱怨,被叫做组长的男人小声训斥:“不要提目标的名字!上峰让咱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目标最近有什么异常举动?”
“没有,目标要么去各机关公干,要么去北碚的私人别墅泡温泉,生活很规律。”
“我这里也没发现,目标接触的人员多为国府军政要员、社会名流,无特别政治倾向。”
组长闻言微微颔首,事实上,他同样不觉得目标会跟异己分子有关系。
目标是什么人,少帅的亲信,韦员长的红人,身上担任的职务比他们见过的长官还多。
徐恩增曾评价此人:一副欧美绅士派头,举止潇洒,谈吐豪放,落落大方,身上如有磁石,张口就能把人抓住,无人不交,无所不到。
这样的人会是地下党?开什么国际玩笑,组长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些人是在白费功夫,当下也没了继续盯梢的打算,张口打了个哈欠。
百无聊赖间,组长随口问道:“目标住所和北碚别墅的佣人调查了没有?”
“查过了,宅邸佣人都是目标从金陵带来的,全部有家有业,背景干净,底细清楚。”
一人懒洋洋地回着话,接着又道:“至于别墅,里面就有个看门人,平时在高坑岩水电站当技术员,是目标的远房亲戚。”
组长这下再无疑虑,默默盘算着换班后去哪潇洒,他的余光瞥了眼门外,恰好看到一辆黑色轿车路过。
【国渝8547】,轿车前面的车牌一晃而过,组长愣了一下,下一刻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是红俄驻国府大使馆武官处的车辆。
红俄武官处在炮台街24号,与两路口相距两三公里,往常武官处工作人员很少来此地,为什么偏偏今天出现了?
“你在这里盯着,咱们两个出去看看情况。”
组长命令一人留下,自己带着另一人走出茶馆,朝着轿车离去的方向快步跑去。
由于山城道路狭窄,路上的行人又多,车辆行驶的速度很慢,故而两人很容易就追上了轿车。
眼看轿车即将抵达高玉衡住所,组长躲在人群中,脸色变得潮红,如果目标真有问题,他们这回怕是要立大功了。
远处,车轮压过青石板,驾驶位上的红俄司机看了看后视镜,右脚准备踩下刹车踏板。
-----------------
“咚咚咚~”
老戴宅邸,墙壁上的挂钟准时响起,左重给戴春峰倒了杯茶,小声汇报起对花小姐的安排。
“老师,花小姐和潘先生乘坐今晚的邮轮前往澳城,再从那里去美国。”
戴春峰轻声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事到如今,花小姐再留在山城显然不合适,去北美未尝不是件好事。
过了许久,老戴转头看着左重笑道:“辛苦了,慎终,这次多亏你从中运作,我才能安全脱身。”
“您言重了,您对委座的忠诚天地可鉴,即便没有学生,委座也不会为难您。”左重的姿态摆得很低,完全没有邀功的意思。
一句忠诚天地可鉴引得戴春峰面露笑意,他浅浅呷了口热茶,看似不经意问道:“慎终,这些天你都在忙些什么?”
“启禀老师,学生见了花小姐一次,又向东新打探了一下中统的动向。”
左重毕恭毕敬的回道,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行踪,别看老戴没出门,可有些事情根本瞒不过对方。
果然,老戴听到这个回答更加满意,又闲聊了几句后,他忽然开口说起了一件事。
“慎终,东新应该告诉你了,王虎等人被枪决之前,有人向中统打了一通电话,知道这通电话是谁打的吗?”
讲完这句话,戴春峰侧头看向左重,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左重心中一紧,表面上犹犹豫豫道:“若是学生没有猜错,这通电话应当跟您有关。”
“哈哈哈哈。”戴春峰大笑不止,指着左重摇摇头:“就知道瞒不过你,怎么样,没有埋怨老师吧?”
这句话虽然像是开玩笑,但左重可不会当真,连忙起身回答起这个要命的问题。
“老师哪里的话,您这么做定然有原因,学生怎么会埋怨您。”
说漂亮话不影响左重在心里问候老戴的祖宗八代,狗p的师徒之情,刚刚他要是没说实话,估计明天就会被监视。
在一个老特务眼里,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这是要出人命的。
戴春峰见左重的反应不似作假,欣慰的点点头,但并没有解释太多,只是不时瞄向电话机。
左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知为何,他的眼皮隐隐有跳动之意,心情也愈发急躁。
其实,在得知那通神秘电话后,他便意识到一件事,老戴不在乎王虎,也不在乎花小姐的死活,对方的目标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偷走粤省站情报布置的地下党鼹鼠。
为此戴春峰不惜亲身入局,通过自己告发自己的方式藏身幕后,再将嫌疑人的名单透露给李卫和军统高层。
这与用假情报甄别鼹鼠不同,名单都是真的,泄密也是真的,老戴没有指望锁定精确目标,他的目的是确定鼹鼠是否存在。
只要名单中的任何一个人有异动,比如收到预警或者紧急接头,就能证明知情者中有鼹鼠,到了这一步,找到泄密者只是时间问题。
况且老戴肯定做了两手准备,左重、李卫身边必然有眼线,这也是左重让何逸君陪同的原因,他的所有行踪必须有两个以上的目击证人。
现在就看老K能不能及时向西北发出预警了,高玉衡的位置关键,他们必须保护好这个珍贵的情报来源,左重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
“叮铃铃~”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戴春峰一个健步冲到话机旁边拿起话筒,随着对面的讲述,老戴的表情不断变化,从期待到失望,又从失望到疑惑。
挂断电话后,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没有动静,难道是我猜错了?”
十分钟前。
红俄司机刚准备踩下刹车踏板,后方传来一阵刺耳的车笛声,司机下意识减慢车速,下一秒一辆卡车从旁边飞速驶过。
两车交汇间,司机和后座的红俄武官看到卡车篷布上用白色油漆写着几个俄文字母—【危险】。
武官的反应很快,沉声对司机下达了命令:“匀速离开,去附近的百货商店。”
说这话的同时,他将轿车一侧的窗帘拉开一半,宅邸里的高玉衡见到这幕,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颤。
“玉衡,怎么了?”
高夫人走来柔声询问,作为高玉衡最亲近的人,她自然知道对方的秘密身份,也知道其中危险。
但她从没有抱怨过,一直在默默支持自己丈夫的隔命事业,真正做到了夫妻同心。
高玉衡握着妻子的手,故作轻松道:“没事,接下来我可能没有那么忙碌了,可以有时间陪你好好逛逛山城。”
高夫人嫣然一笑,两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窗外行人川流不息,特务们吃了没文化的亏,只得无功而返。
再说那辆报信的卡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在僻静处停下,司机下车用汽油将油漆清洗干净并更换了车牌。
处理好手尾,卡车再次启动,迅速融入了城市之中,一场致命危机在无声无息中消散。
-----------------
1943年2月,澳城某个码头。
拄着拐棍的王虎跟郑大新肩并肩站在一起,两人面前是无边的大海,王虎沉默许久,小声询问郑大新:“老郑,你是不是要走了?”
泄密事件不了了之后,【王虎】被警察厅枪决,隔日山城街头出现了一个伤兵,千里之外的军统粤省站也【意外】发现了一批财物。
只要王虎不在国统区活动,发了一大笔横财的戴春峰很乐意网开一面,毕竟花小姐走了,还有王小姐、李小姐,泡妞是需要本钱的。
郑大新望着波涛汹涌的洋面,恩了一声:“有新的任务,你呢,有什么打算?”
海浪声阵阵袭来,王虎回忆着自己被地主逼得落草为寇的经历,又想到郑大新曾经讲过的那些话,无数想法在脑子里盘旋。
想到最后,他歪歪头好奇道:“曾经走错路的人,你们收不收?”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欢迎你,王虎同志。”
“同志?”
“对,志同道合的同志。”
对话戛然而止,郑大新笑了,王虎也笑了,两人的笑声在海浪声中越飘越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大海深处。
有这么一支队伍,它引领无数不同阶级,不同身份的人踏上隔命道路,为民族和人民的解放事业奋斗终生。
究其原因,可以用两句话来总结:旧的时代将人变成鬼,而新的时代将鬼变成人。
王虎不是第一个由鬼变成人的人,更不是最后一个,这只是历史大潮的开端。
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风高浪急更见砥柱中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