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妥当，众人再度启程。
林间枯枝倒伏，浓荫遮天，幽涧水声时隐时现。
这一回，似乎应了巫烆虑的话，一路行来，不见一只圈养的妖兽，也未遇半点伏兵。
风啸林谷，却显得格外沉默。
月色渐沉。
雾气自山涧弥漫开来，抵达千魇谷后，众人在许守靖的安排下刻画阵印。
灵力回路的光辉映照在湿润的石壁上，一闪一灭，仿佛有了生命，在幽深的峡谷中微微呼吸。
待到阵印完成，天色已深，黑夜浓重如墨，抬手不见五指。
众修士就地扎营休息，大多数累了一整天，倒头便睡。偶有稀稀松松的低语声，也很快被夜色吞没，只余均匀的呼吸声回荡。
夜过三更。
许守靖独坐在一块岩石上，怀抱着画舫烟浅，手中轻轻摆弄着那个小木匣，静静守夜。
嗒嗒——
草叶微响，细碎、极轻，几乎不可闻。
许守靖眸光一顿，循声望去。
一抹红影，自林谷深处缓缓走出。
云开月出，清冷的辉光照出一袭轻薄寝裙。
女子右手扣住左臂肘弯，指尖微紧，左手随风垂落，眉眼沉静，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许守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冲她点了点头，随即收回视线，继续把玩手中的木匣。
曲夜凛轻轻闭眸，似在沉思。
片刻后，她悄然走近，无声地倚靠在他的背上。
许守靖拧动机关的指尖一顿，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未曾回头。
——说起来，这个天扬林氏的机关木匣，他前前后后已经快研究有一天了。
下午入手时就在琢磨，到现在了都没玩明白。
许守靖轻扣机关匣的手一顿，缓缓放下，眸光微闪，似陷入了神游。
其实，他一直在想，天罚之力在对付同境界修士时，可以通过灵力外放、剑气等手段，达到‘远程沉默’的效果。
但一旦遇上比自己境界高的，想要沉默对方，就只剩下神净罚天和神净枪纹。
但，神净罚天太过招眼，往往在出手之前就会被提防，多数时候只能当成破防的手段。
就像他在面对虞宗以那几次一样，可以说神净罚天都起到了奇效。
至于神净枪纹，这个的限制就更多了，且不论对于精神的损耗过于严重，神净罚天还能当成洲际导弹扔出去。
神净枪纹上身的时候……自己可是完完全全的凡人体魄，想要零距离接触到对方，在高阶修士面前，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以说，在天罚之力的运用上，许守靖已经感到了瓶颈。
这种初见杀手段本就具有一定的时效性，在当今被越来越多人知道其特性的现在，究竟还能剩下几分发挥的空间？
白天的元叠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始终没有给自己切入的机会，有力无处使。
……可如果，能够将神净枪纹的力量，注入到缄锋矢之中呢？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就算是暨丹来了，吃上这么一矢，不见得能毫发无损。
当然，要实现这一点，还遥遥无期，目前也只是停留在理论上。
既要解决天扬林氏缄锋矢的问题，又要想办法让神净枪纹能够寄托外物。
神净枪纹本身并不是术式，它是天罚血脉与神净罚天两者高频共鸣后，所诞生的一种特殊状态。
若想在体外重现这一力量……首先得编出一个，能够复刻它效果的术式。
指尖轻敲着木匣，许守靖垂眸沉思，眸底一片沉静。
“凛凛？”
念头转到一半，他收回心神，低声唤了一句。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隔着衣衫悄然氤氲。
曲夜凛倚靠在他背后，螓首微微后仰，悄然枕在他的肩头。
月光自疏叶间洒下，映在她半阖的眉眼上，勾勒出英气又带着几分倦意的轮廓。
“……怎么了？”她低低地呢喃一声，揉了揉眼睛，缓缓直起身子。
许守靖微愣，略感歉意地笑了笑：
“吵醒你了？”
“没睡着。”曲夜凛摇头，轻笑着撑起身子，似乎心情颇好，“什么事，你问吧。”
许守靖稍作犹豫，将手里的小木匣递过去，道：
“之前看你对天扬林氏好像挺熟……天凤斋跟他们有什么来往吗？”
他本意，只是想打听承接铸器的流程，好往后订制一批碱锋矢备用。
然而，话音落地，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许守靖微愣，侧眸望去。
曲夜凛攥着小木匣，眉眼微敛，英气的俏脸蒙上一层沉阴，似是被什么回忆牵动了情绪。
“凛凛……？”许守靖轻声唤道。
曲夜凛睫羽轻颤，指尖缓缓松开，抱着木匣的力道放轻了几分。
她沉默了半晌，才平静开口：
“天凤斋与天扬林氏没什么交集，天凤斋大都是丹师医仙，不太需要大批量的仙兵。”
许守靖垂眸看着她，没有出声打断。
曲夜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淡淡一笑，眸光低垂，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洒然：
“把我和我娘抛弃的那个人……姓林。”
“……”许守靖。
这也能踩雷？
曲夜凛斜睨了眼许守靖，见他表情僵硬，唇角却勾了勾，似笑非笑地自嘲道：
“那个人原本是天扬林氏的二公子……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个纨绔。把我娘抛弃之后，没过两年就没了消息。”
她随手将小木匣抛回，木匣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安静的弧线，落入许守靖掌心。
曲夜凛转过身来，屈膝抱腿，轻轻侧靠在他身上。
月光勾勒着她微垂的睫羽，眸光空远，仿佛透过深夜，望向了遥不可及的往昔。
“早年间，我跟娘流落在外，他不管不顾。倒是天扬林氏的人，时常会送些东西过来……那时候，身边都是他们家机关术的小玩意，久而久之，就见惯了……”
……
……
曲夜凛其实对‘父亲’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印象。
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来源于那个素未谋面的人。
那时，她还叫林凛。
二十年前，她还只是还不会拗步、只会跌跌撞撞走路的小女孩，家里只剩下她与母亲二人。
与多数单亲家庭中常有的“完整家庭对照”不同，她们生活得极为隐蔽，几乎见不到外人。
不去学堂，也没有邻居，她甚至不知道“父亲”意味着什么。
相反，她天真地觉得，只有自己与娘亲两人，已是完整且幸福的世界。
她的童年其实还挺开心的。
母亲曲沅，是一个温柔又敏感的人。
在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着温柔与随和，将女儿照顾的无微不至，哪怕林凛在林间被细枝划破了点皮肤，她也能心疼好半天。
但有时，她的情绪总是会忽高忽低，仿佛无处安放。
夜晚之时，只因为林凛正常呼唤了句“娘”，便忽然失控，以往的所有端庄贤淑顷刻一空，像是魔怔了，失声怒骂，甚而动手。
林凛不明白，只能无措地哭着求饶。
可事过之后，曲沅很快便会清醒过来，又泪流满面地抱着她，哽咽着道歉，小心地为她上药，生怕留下一丝疤痕。
那些时候，林凛不懂，只觉得娘亲既温柔又遥远，既亲近又令人害怕。
到了她十几岁时，林凛通过了天凤斋外门考试，正式成为了修士。
曲沅为她高兴，笑着目送她远行。
林凛担心母亲独居寂寞，劝了好几次，想让她跟着一起去。
曲沅却只是笑着摇头，说自己没关系。
林凛在天凤斋外门的日子越来越久，修为也水涨船高，她向宗门提出了探亲的申请，千里迢迢，从昆筠洲跑回青云洲。
那天夜里，天色浓黑，院中寂静。
林凛推开木门，一眼便看见屋角处，母亲抱着膝，像是看见什么可怖的东西般，不停颤抖。
她快步走过去，轻轻摇晃曲沅的肩膀，关切地唤道：
“娘，你怎么了？”
曲沅不语，只是一味地啜泣。
林凛手足无措，只好推开窗户，让一束皎白的月光透进屋内，映照在床榻两人身上。
月光下，曲沅终于停止了颤抖，她呆呆地抬头，看着林凛那张英气渐显的稚嫩面孔。
她的眼神痴痴，像是入了魔，见到了渴望已久的人。
林凛顿时一懵，试探着轻声道：
“娘……？”
曲沅忽然猛地扑上来，抱紧了她，带着一股疯癫的雀跃，低声呢喃：
“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林凛一怔，鼻尖微酸。
恍惚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反手拥住母亲，哽咽着压低声音：
“娘，是我，我是林凛。”
曲沅仿佛没听见，只是紧紧搂着她，不肯松手。
林凛心口发闷，终于狠下心推开曲沅，强迫自己高声喊道：
“娘，我是林凛！你的女儿！”
曲沅怔了怔，眸光涣散，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你骗我……他不会抛弃我的……”
林凛有些想哭，但她却不允许自己哭出声，攥紧拳头，忍着即将决堤的眼泪。
“那个男人不可能再回来了，娘，醒醒吧，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认清现实？”
“不，不……你一定是骗我的。”曲沅疯狂地摇头，声嘶力竭：“他说过，不会抛弃我，他说过的……”
“娘……”林凛扭过头，心里像被针扎，不忍直视。
“他说过的！”
忽然，曲沅失控般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啪！
清脆而刺耳。
那张白皙的小脸，迅速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指印。
林凛僵在原地，耳边嗡鸣作响，下意识想要抚摸自己的脸，却没敢贴上去。
曲沅怔住了。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眼神慌乱，伸手想去抱她：
“凛凛，我……”
林凛却冷冷地抬手挡住，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娘，您好好想想吧。”
言罢，也不顾曲沅的情绪，转身离去。
曲沅在屋中掩面痛哭。
自那之后，曲沅似乎真的想通了。
疯癫的片段不再重演，可身体却像是被抽干了生机，一日日地憔悴下去。
从前，她尚且会为了容貌而服用驻颜丹，如今却连那一点执着也失去了。
一夜之间，风霜爬上了她的鬓角和眉眼。
林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她尽可能地回来探望，带着灵药丹丸，带着最好的补品，只为了多留母亲一点时间。
曲沅笑着接下，每次都说：
“凛凛真孝顺。”
可无论如何，身体却是止不住地败落下去。
十五岁那年，林凛再一次回到小院。
院门微掩，地上铺满了秋叶。
她推门而入，只见母亲蜷缩在门槛旁，仰头而卧，脸上带着几分安详的笑意。
仿佛，还在等待着谁的归来。
林凛并不知道，母亲临死前期盼出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她怔了很久，愣在原地没有动。
没有哭，没有笑，情绪不可思议的稳定。
只是默默走过去，蹲下身子，将曲沅冰冷的手指，轻轻放在胸口。
心跳早已停息。
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或许，自那一夜之后，早就注定了会有今天。
真正让人意外的，是自己还能如此平静。
几天后，天扬林氏的人登门。
尽管林凛一家不在宗氏祠堂，但他们依旧按照宗族礼数，送来了葬礼所需的金玉与供奉。
林凛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天扬林氏的人，惊讶于林凛的修炼天赋，询问她愿不愿意进入天扬林氏的宗氏祠堂。
如果她愿意的话，母亲的名分也能一同抬上族谱。
林凛静静听完，微微一笑：“天凤斋对我有知遇之恩。”
天扬林氏的人一愣，劝道：“可是，你毕竟姓林。”
林凛微微垂眸，缓摇螓首道：“我姓曲。”
林氏族人默然离去，尽管林凛还是拒绝，他们仍留下一批天材地宝，或许是出于弥补，或许只是例行公事。
天色阴沉。
细雨无声地下着。
林凛站在一方简陋的墓碑前，任雨水打湿发梢，滴落衣襟。
冰冷刺骨。
她望着墓碑上的字，目光有些恍惚。
此时此刻，她甚至分不清脸上留下的，究竟是雨、还是泪，亦或者别的什么。
看到母亲尸体的时候，她是很平静的，就像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一样。
她想，也许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吧。
不然，怎么连娘亲的死亡，也能接受得这样平静。
不，不对。
她会这么平静，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她亲手促成的结果。
是她，在那一夜，拉着母亲，从温柔虚假的梦境里醒来。
醒来的人，注定要承受现实的痛苦。
而曲沅，终究熬不过那场清醒。
对于她来说，哪怕那是一场永远不会实现的梦，但只要不被唤醒，或许还能好好活下去的吧？
林凛俯下身子，抱住了那块冰冷的墓碑。
额头抵在粗粝的石面上，声音沙哑，细不可闻：
“娘……对不起。”
自那之后，林凛改名成为曲夜凛。
曲，是曲沅的曲。
夜，是那一夜的夜。
她……怎么会允许自己忘记那一夜？
——
“……我是不是不该叫你凛凛？”
沉默许久，许守靖终于开口，声音低而迟疑。
曲夜凛抱膝坐着，眸光垂在远方，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名字又有什么所谓呢？”
许守靖微是沉默，似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手里的机关匣，犹豫片刻，又低声问道：
“在那之后……天扬林氏没想过再接你回去吗？”
曲夜凛静了片刻，嗓音轻飘飘地道：“或许有吧，可那也是看在我修为小有所成之后的事了。”
她抱着膝盖，轻轻靠在许守靖的肩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声若梦呓：
“可那时……我娘已经死了，对我来说，无论是那个人，还是林氏，都已经与我无关。”
许守靖陷入沉默，空气一时间有些沉闷。
夜风微挽。
曲夜凛偏首，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模样，反而嗤笑出声：
“都是陈年旧事罢了，不值得提起，也没什么可伤感的。”
许守靖默默摇了摇头。
不值一提……若真是如此，何必在深夜忽然说起。
伤口埋得越深，揭开的时候，那股揪心的疼痛就越发剧烈。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这个让人心疼的姑娘搂进怀里，手悬在半空，却不自觉的僵住。
风过松林，夜色沉沉。
终是一声轻叹，那只探过去的手，缓缓放下。
曲夜凛眸光暗闪，闭上眼睛，干脆靠在他肩上假寐。
许守靖低头看着掌心的小木匣，指尖摸索着冰冷的棱角，半晌无言。
他忽然有些明悟。
曲夜凛对于男人的反感，与其说是‘厌恶’，倒不如说是一种‘恐惧’。
她很害怕。
害怕被辜负，害怕重蹈覆辙，害怕那条被母亲走过的路，也有一天，会在自己脚下延续。
她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是从看着母亲日渐憔悴中的光影中，一点点滋生出的本能。
就像夜色中习惯了独行的兽，早已学会了怎样用尖刺去护住自己，轻易不可能改变。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自己面前，明明白白地递出了心意。
倔强、自持，又骄傲得有些让人心疼。
和自己这样滥情的人，无论是勉强在一起，还是快刀斩乱麻，似乎最终都只会伤害到这个外表强势、骨子里却如此脆弱的姑娘。
许守靖仰起首，望向那一轮孤零零的圆月，目光幽深。
他给不了始终如一。
他，哪里有资格，回应这份沉重而又脆弱的心意？
夜色已深。
不知何时，曲夜凛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月色淡薄，迷雾笼林，连指尖都仿佛陷入了阴影。
风过耳畔时，许守靖恍惚间听见了一声极轻的足音。
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夜色深处缓缓走来。
她身着霓裳长裙，月色落在她身上，却怎么也照不出她的温度。
鬓发高束，眸光淡漠，一如既往地寂静如雪。
许守靖一愣。
霓裙女人微一顿步，视线在曲夜凛身上略作停留，眉梢不着痕迹地轻蹙，随即抬手，向营帐的方向微一示意。
许守靖露出一个尴尬而无奈的笑，低声叹了口气，将曲夜凛轻轻抱起，送入营帐，用灵力画下几道静息结界。
旋即，转身准备离开。
前脚才刚抬起，衣袖蓦地一紧。
那只垂落的手，被悄悄握住了。
许守靖微怔，回眸望去。
四目相对，账内沉默。
良久。
“……别死了。”她语调平静，声音微弱，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轻哑。
许守靖沉默片刻，只是点了点头。“嗯。”
良久。
那只紧紧抓着衣袖的手，最终还是沉了下去。
——
营帐之外，夜风吹林。
许守靖刚一踏出，身后便传来脚步轻响。
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伶扶玉探出手，缓缓与他的手重叠。
掌心贴上掌心，温度细微却清晰，心头似乎都暖了几分。
许守靖抬眸望着她，低声问：
“……师父？”
伶扶玉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片刻后，她轻轻将他的脸拨过来，掌心落在他侧颊，动作极轻。
她柔声道：“这次你做的没错，靖儿。”
许守靖不以为然，轻笑一声，嘴角却咧出几分苦涩。
他收敛一番表情，将情绪隐藏，随即故作轻松道：
“师父，走吧，没时间了。”
伶扶玉缓摇螓首，眼眸一片清澈，语气低缓，却透着几分柔情：
“一个人的心，是有限的，装不下那么多人。”
话落间，一阵轻柔的夜风抚过，林叶簌簌，空气却莫名沉闷。
许守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终究没能出声。
? ?这一章，大概是我这个月，写的最让自己满意地一章，情绪什么的拿捏的我很满意，留白很足。又加了不少内容，发的有点晚不好意思。
? 明天这个月最后一更，然后五一会休息一周。
? 后面我看情况，可能会改更新模式，现在这样太折磨了。具体的到时候发公告，有问题可以直接V群或者普群艾特我问，我都会回。章说评论我不常看，但看到也会回。书友圈就算了，那边我基本不看，都是运营在看。好了，我眠了，我这边两点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