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篱笆前时,茉莉的甜香裹着晨露涌进车厢。
江镇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贝贝——她睡得正熟,金粉色的发卷蹭着他锁骨,像团晒暖的云。
他轻手轻脚下车,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脆响惊得篱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台阶上擦铜灯的老人闻声抬头,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
老福耶的背更驼了,原本梳理得整齐的银发散了几缕在额前,深灰色长袍袖口沾着茶渍,可那抹笑意还是和二十年前在圣凯因庄园教他读《圣经》时一样——像春雪初融的溪涧,清凌凌漫过人心。
“三少爷。”老福耶扶着门框站起来,铜灯在他掌心投下暖黄的影,“糖霜核桃在厨房陶罐里,还是去年您从北境带的松子糖霜。”
江镇喉头一紧。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在马厩躲安杰斯的训斥,是老福耶端着糖霜核桃找到他,说“苦难要像核桃壳,敲碎了才能吃到甜”。
后来他走南闯北,每次捎回的糖霜核桃老福耶都收着,罐子上的红漆都磨得见了木色。
“您又瘦了。”江镇抱着小贝贝跨进门槛,注意到老福耶的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最近总咳吗?”
老福耶伸手要接小贝贝,却在中途顿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铜锈的手,又掏出手帕仔细擦了三遍,才轻轻接过孩子:“老毛病了,不妨事。”他哄着小贝贝往堂屋走,鞋跟磕在门槛上发出闷响,“先喝口茶,我让人炖了银耳羹——小贝贝上次说甜得像云朵,对吧?”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摞账本,封皮是老福耶惯常的靛蓝粗布,边角却被翻得卷了毛。
江镇坐下时,一页纸从最上面滑下来,他捡起来扫了眼——是莲花慈善基金的支出记录,从冬季粥棚的柴米量到春种时贷给农户的耕牛数目,连每个铜子的去向都标得清清楚楚。
“您不是说只管分发米面?”江镇捏着那张纸抬头,“这上面写着‘以工代赈’,让受助者修桥铺路换粮,再把余粮借给手艺人做本钱,收三成利......”他喉结动了动,“这是...复利?”
老福耶正把小贝贝放进摇椅,闻言转头笑:“上个月有个卖糖葫芦的小子来谢我,说用基金贷的五枚银币买了口铜锅,现在能雇两个帮工了。”他颤巍巍坐下,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是更厚的账本,“三少爷您看,城南的织坊、东市的药铺,有三成铺子的启动金都绕着基金转。
他们赚了钱,又捐米捐布回来,这水就活了。“
江镇的手指慢慢蜷进掌心。
他见过太多慈善变成权贵的作秀,可老福耶的账本里,每一笔支出都跟着一串名字——不是什么贵族头衔,是“挑水的阿柱”“补鞋的张婶”。
更让他心惊的是,老福耶在账本边缘用蝇头小楷写着:“让穷人有饭吃是善,让穷人能吃饭是大善”。
“您...这是要改规矩。”江镇突然说。
老福耶的茶盏顿在半空。
窗外的茉莉被风掀起几片花瓣,落进他碗里。“前儿有个秀才来捐书,说这叫’经济‘。”他慢慢吹开茶沫,“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就是看不得孩子们啃树皮。”他抬头时,眼尾的皱纹里浮着层水光,“三少爷,您当初把庄园后宅拨给基金时,说’要让善长出根‘。
现在这根...好像扎进泥里了。“
江镇突然想起在北境冰原时,他裹着兽皮听商队讲南边的传闻——说有个白胡子老头带着群穷人,用“借粮还粮”的法子让整片荒村活了过来。
当时他只当是茶余谈资,原来那老头...是老福耶。
摇椅里的小贝贝翻了个身,银铃似的梦话撞碎了满屋静谧。
江镇伸手摸了摸老福耶手背上的老人斑,像摸到粗粝的老树根。
他忽然想起自己这半年在家族里勾心斗角,为了制衡安杰斯连红鸾武阵都动用了,可老福耶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最笨的法子,把“善”种进了泥土里。
“是我对不住您。”江镇的声音低得像叹息,“这些年只顾着...争权。”
老福耶却笑出了声,伸手拍他手背:“三少爷,您若只争权,就不会把小贝贝带来见我了。”他的眼皮慢慢沉下去,握着茶盏的手松了松,茶水流出来打湿了账本,“我困了...你陪小贝贝玩会儿...”
江镇接过茶盏时,触到老福耶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慌忙探老人额头,果然烧得烫手。“阿里扎!”他冲门外喊,“去请城南的孙大夫!”转头又轻轻抱起老福耶,将他放在里屋的藤床上,“您睡,我守着。”
老福耶的鼾声渐渐匀了。
江镇坐在床沿,看着老人皱巴巴的脸,突然注意到他枕头下露出半截黄纸——是张药方,日期是三个月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补气”“固本”的药材,最后一行小字:“肺痨入络,恐难再愈”。
窗外的茉莉还在开,香得有些闷。
次日清晨,江镇是被小贝贝的笑声吵醒的。
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走出里屋,见老福耶正坐在廊下逗孩子,气色比昨夜好了些,只是咳得厉害。“您别硬撑。”江镇皱眉,“孙大夫说要静养。”
“今日要去西巷修屋顶。”老福耶把小贝贝交给阿里扎,从墙角扛起一摞青瓦,“王奶奶家的屋顶漏雨,小孙子夜里直咳嗽。”他咳了两声,又补充,“我跟去看着就行。”
江镇接过瓦摞。
青瓦带着晨露的凉意,压得他肩头一沉。
他突然想起圣凯因家的族训:“贵族的手该握剑柄,不是泥铲。”可此刻他穿着粗布短打,跟着老福耶往贫民区走,脚边跑着追蝴蝶的小贝贝,倒像个普通的父亲。
西巷的屋子矮得能触到屋檐。
王奶奶颤巍巍开了门,看见江镇时手直抖:“三...三少爷?”
“叫我阿辰就行。”江镇把瓦摞放在院角,抄起泥铲沾了泥浆,“您指哪儿漏,我补哪儿。”
老福耶搬来梯子。
江镇踩上梯子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那不是圣凯因家的三少爷吗?”“听说他前儿在教堂跟家主呛声,怎么来修屋顶了?”
他低头抹泥,余光看见院外围了一圈人。
有提菜篮的妇人,有光脚的孩子,还有拄拐杖的老头。
他们交头接耳,却没人靠近——贵族的影子在这片穷巷里太陌生,像块烫红的铁。
“我来搭把手!”
苍老的女声让江镇顿住动作。
他转头,看见两位老祖母站在院门口——是红鸾武阵里的灵体,昨日还裹着红盖头的那位此刻卸了妆,银发用草绳随便扎着,另一位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衫,手里攥着把旧扫帚。
“老身活了一百二十年,没见过贵族修屋顶。”红盖头老妇咳嗽着搬起瓦,“你小子能屈,我们老骨头也不能闲着。”
王奶奶的孙子从门后探出脑袋,盯着红盖头老妇头顶的珠花:“奶奶,她的花儿真好看。”
老妇的手顿了顿,慢慢摘下珠花,别在孩子发间:“好看吗?”
“好看!”孩子笑着跑开,珠花在阳光下闪了闪。
江镇抹泥的手更快了。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在变化——从敬畏到疑惑,再到慢慢松开的戒备。
有个光脚的小子递来水罐:“三少爷,喝水。”他接过来时,小子的手在抖,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屋顶补到一半时,远处传来铁蹄声。
江镇握着泥铲抬头。
二十个城卫骑着黑马冲进巷子,盔甲碰撞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为首的统领穿着玄色绣金官服,腰间悬着象征执法权的青铜令牌——是布泽,安杰斯的表侄。
“江镇!”布泽扯着嗓子喊,声音像破了的铜锣,“奉礼法大臣威德诺之命,你涉嫌勾结北境叛党,即刻跟我回卫所!”
围观的百姓哄然炸开。
王奶奶扑过来要拦,被城卫的马撞得踉跄;光脚小子攥着江镇的裤脚喊“三少爷冤枉”,被城卫用枪杆挑开。
江镇放下泥铲,慢慢擦净手上的泥,目光扫过巷子尽头的阁楼——那是威德诺的私宅,二楼的雕花窗正缓缓合上。
“布统领。”江镇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空气里,“我修屋顶时,北境叛党在何处?”
布泽的马倒退半步。
他看见江镇身后站着两位老妇——红盖头老妇的青铜灯泛着幽光,另一位的手指正掐着法诀。
更让他发寒的是江镇的眼睛,平静得像深潭,却藏着能掀翻一切的暗涌。
“少废话!”布泽硬着头皮挥手,“给我拿下——”
“且慢。”
江镇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城卫的动作顿住。
他弯腰抱起被吓哭的小贝贝,用袖口擦她脸上的泪,抬头时嘴角微扬:“布统领,你可知圣凯因家的家法?”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布泽腰间的令牌上,“动我可以,但得先问问...这北境的风,够不够吹翻某些人的冠冕。”
布泽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听见围观百姓的低语像潮水般涨起来:“三少爷给咱们修屋顶,怎么就成叛党了?”“威德诺家的粮铺上个月还压着咱们的粮价!”
江镇抱着小贝贝走向马队。
他经过布泽身边时,低声说:“告诉威德诺,他要的不是我,是老福耶的账本。”他顿了顿,“不过...晚了。”
布泽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这小子的语气太从容,像早就算好了一切。
他摸了摸腰间的令牌,上面还沾着威德诺昨晚塞的金叶子,此刻却烫得灼手。
巷口的茉莉开得正盛。
江镇抬头看了眼天空——阴云正在聚集,像要落一场透雨。
他轻轻拍着小贝贝的背,听见老福耶在身后咳嗽,听见两位老祖母的法诀声,听见百姓们逐渐高昂的骂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