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夕阳未落,密不透风的室内,却有些昏暗。
浓郁的药味充斥鼻尖。
沈氏半靠在生母李氏怀里,一双眼神哀哀看着门口。
终于,房门被推开。
沈氏目光骤亮,面色红的异常,全然不复从前病气的白。
吊着一口气,终于等到了要见的人,已是回光返照之相。
几个忙碌的府医对视一眼,朝李氏躬身施礼,齐齐退了出去。
房内,只剩祖孙三人。
李氏看着外孙女,面色冰冷,哑声喝道:“还不跪下!”
崔令窈行至榻边,毫不犹豫跪了下来。
“窈窈…”
沈氏朝女儿伸手。
手指枯瘦无力。
崔令窈握住的同时,眼泪掉了下来。
“莫哭,”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沈氏坐直了身体,抬起另一只手为女儿拭泪,“窈窈是个好姑娘,若你爹还在,必不会受这些委屈。”
本就是寄居,却喜欢上府里天人之姿的表兄。
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心比天高。
想到长嫂说的,她的女儿上赶着做妾,自荐枕席,脱衣献身,都遭厌弃…
沈氏心口一痛,“是阿娘不好,没有瞧出你的心意,叫你让人瞧了三年笑话。”
若早知如此,便是带着女儿搬出去,也不会让她陷入这等境地。
“不,不是这样,”崔令窈难受的喘不上气,哽咽解释,“您莫要听信舅母的,女儿并没……”
沈氏轻轻摇头,打断她的辩解,“不用再瞒我了。”
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女儿三年来的荒唐行径,还有如今侄子坚持要给女儿正妻身份的事。
她全都知道了。
沈氏摸着女儿的脑袋,柔声道:“你表兄身份贵重,日后要承袭国公爵位,他的正妻人选定是高门大户的嫡出长女,你不足相配,听娘的话,放下他吧。”
“好,”崔令窈想也不想的点头,“我都听您的。”
沈氏含泪点头,“做妾也不行,一日是妾,终身都低人一头。”
生母就是妾,她知道为人妾室的苦楚。
再受宠爱又如何。
妾乃奴婢。
自家的家宴也好,摆酒宴客也好,妾氏都没有上桌的资格。
没有主母的首肯,连门都不能出。
与人不能平等结交。
甚至,亲生孩子都不能唤一声母亲。
一旦做了妾,就只能日复一日缩在后院,等着男人的到来。
跟后院的一景一物,没有区别。
受宠了就多看看。
不受宠,就任你自生自灭。
她如珠如宝的女儿,怎么能给人做妾?
哪怕是侄子,也不行。
沈氏忧心不已,握着女儿的手,“你答应娘,此生绝不做妾。”
“好!”崔令窈无有不应,连连点头,“女儿此生绝不做妾。”
她喉咙哽的说不出话,短短几个字,语不成句。
一共拥有过三次躯壳,这是第一次,亲身经历丧母之痛。
哪怕,她跟沈氏的母女情分只有短短几天。
但她接收了原主所有记忆。
这个身体也是原主的,不知有多少余念在作祟。
崔令窈感觉心底的悲切宛若巨浪,一阵大过一阵。
她泪流满面,“阿娘不要丢下我。”
“我儿…”沈氏抱住女儿,泣不成声,“是娘对不起你。”
若早知来京城,会叫女儿生出给侄子做妾的心思,她就该留在平洲。
再如何,也不会叫女儿受阖府上下耻笑。
更不会有做妾的念头。
沈氏的生生哀戚,叫人闻之落泪。
李氏也不再劝,陪着哭了一场。
她一生只得一儿一女。
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不是亲身经历,无人能懂。
沈庭钰就是这时进来的。
他疾步走到榻边,在崔令窈旁边跪下,对着沈氏重重磕了个头,道:“姑母放心,侄儿定不会叫表妹终身无依。”
沈氏哭声一顿,问他:“谁让你进来的?”
沈庭钰如实道:“是祖父。”
国公爷在这个时候允许孙儿进来是什么意思?
连带着李氏都有些吃惊。
沈庭钰道:“侄儿已求得祖父首肯,只要表妹愿意,我们的婚事可即日提上日程。”
继承爵位的长孙正妻之位,竟就这样轻易许给了无父兄,无家族,一无是处的外孙女。
沈氏面色一呆,热泪顺着面颊滑落。
知道父亲,是在心疼自己。
几番情绪波动之下,沈氏本就强撑的身体,面色倏然转白,竟喷出口血来。
“娘!”崔令窈起身相扶。
沈庭钰反应更快,一把握住沈氏的肩,扶着她躺下,“您千万保重身体,还要亲眼看着女儿出嫁呢。”
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听见里头嘶声疾呼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进来。
“阿爹…”沈氏呼吸一滞,眼眶一红,泪流不止。
望着父亲的眼神,满是孺慕。
仿佛还是当年,娇养在闺阁金尊玉贵的小女儿,在外受了委屈,来向爹爹告状。
沈国公在床边坐下,接过李氏手里的帕子,为女儿擦拭唇边的血,道:“怪爹,给你选错了夫婿。”
女怕嫁错郎。
他选的好女婿,误了他女儿一辈子。
沈氏喉咙已经说不出话,只摇头。
这惨烈的一幕,叫屋内众人泣不成声。
就连国公夫人也用帕子压了压眼角。
她膝下没有女儿,沈氏是自小记在她的名下,当女儿教养的。
虽比不上亲生,却也付出了几分感情。
沈国公道:“你且安心,两个孩子的婚事,为父不会反对,给他们挑个好日子,尽快成婚。”
给女儿选错了夫婿,让他生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孙子的婚事,既然他坚持,那就由他自己决定。
闻言,沈氏瞳孔涣散了一瞬,似放下了心,很快,又朝跪在床边的沈庭钰伸手。
知道她还放心不下,沈庭钰急忙握住,郑重许诺:“侄儿这辈子,绝不负窈窈。”
君子重诺。
她的侄儿是君子中的君子。
沈氏目光一松,又看向女儿,吃力的启唇,交代道:“为娘死后,将我尸身送回平洲,葬进裴家祖坟,你守孝一年即可,一年后定要同你表兄成婚,不许耽误三年。”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庭院外,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随着沈氏话落的瞬间,敞开的房门口突然出现几道身影,将这番话听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