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出了门,绕道酒坊打了两壶酒,才往雪堂先生的住所去。
谢云昭转头看向不停拉着衣角,额头冒汗的顾元瑾,忍不住笑了:“很紧张?要不咱先找个地方歇会儿,等你缓一缓再说?”
顾元瑾拿出巾帕擦了擦汗,叹了口气道:“我长这么大连县太爷都没见过,没想到竟有机会见到名满天下的雪堂先生,还能上门拜访。”
少年状元,翰林学士,哪个名号拿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他这辈子都难以企及。
面见这样的人物,叫他怎么不紧张?
“别紧张,就当是去拜访平常长辈一样。”谢云昭拍拍他的肩,给他打气。
顾元瑾羡慕她的松弛,忐忑道:“松风书院的入学测试结果还未出来,万一我没考上,今日前去会不会被先生嫌弃?”
他说着抬头看了眼逐渐西斜的太阳,又不确定道:“阿姐,你确定我们这个时候前去不会被赶出来吗?”
就算不赶他们出来怕也会在心里斥责他们不懂礼数吧,哪有拜访人大下午的去拜访的?
“不会,雪堂先生上午要静心读书,不便打扰,下午去才好。”谢云昭面不改色道。
嗯,在梦里读书也是读书。
顾元瑾神情惊叹:“先生不亏是先生,这样博学多识了也不曾懈怠,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考上状元呢,我日后也要每日早起读书。”
谢云昭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过阿姐是怎么知道先生的习惯的?”
顾元瑾转头看向谢云昭,总觉得阿姐对雪堂先生的态度有些奇怪,像是很熟稔一般,方才买酒也是,什么也没说便买了两壶烧刀子。
他虽不懂酒,却也知道那酒是市井烈酒,价格很便宜,像雪堂先生这样的人,送这样的酒,是否有些不合适?
但阿姐说雪堂先生会喜欢。
出于对阿姐的盲目信任,他姑且信了。
但雪堂先生读书的习惯,应该算是比较隐秘的事,至少陆大哥和他说起雪堂先生时未曾提过此事,可阿姐却知道。
谢云昭依旧面不改色,同时拉陆端出来作挡:“之前遇到你陆大哥他们去拜访雪堂先生,听他们说的。”
反正她偶遇陆端拜访雪堂先生是事实,真真假假嘛,问起来她也有话说。
“哦,原来如此。”顾元瑾挠挠头,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不过无论阿姐和雪堂先生直接有什么关系,那都是阿姐的事,阿姐不愿说,他也不必过于深究。
两人聊着天,很快到了地方。
巧合的是,雪堂先生竟然也住在杏花巷,与秦书家只隔着两户。
谢云昭和顾元瑾经过秦书家门前时,正好遇上秦书从门里出来。
双方皆是一愣。
顾元瑾见过秦书多次,对他已经熟悉了,见此忙打招呼:“秦大哥。”
秦书挑眉看了眼顾元瑾,又看向谢云昭:“找我的?”
谢云昭问他:“你要出门?”
秦书点点头道:“出门办件事,小事,很快就回来,你们要不在屋里坐坐,稍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谢云昭指了指巷子里面:“不着急,我先带元瑾去见他先生,等事情结束你应该就回来了。”
秦书颔首:“行。”
谢云昭一笑,带着顾元瑾迈步往巷子里去。
秦书看着他们停在一家门口,也转身离开。
谢云昭抬手敲门。
伴随着脚步声,有人朝门口靠近,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一个十八九岁的蓝衣少年立在门内,上下打量他们一眼:“找谁?”
少年眉目舒淡,问起话来语气也是淡淡的,顾元瑾本就紧张,见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由更为无措,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谢云昭问道:“请问雪堂先生可是住在这里?”
少年神情淡淡:“他不在。”
谢云昭眉头微挑,这话说的真有水平,要不是这地址是老师亲手写给她的,她或许就要误会成是老师不在这里住的意思了。
但他加了个“他”字,这意思就是老师此刻不在家?
不过,这少年是什么人?听他对老师的称呼,不像奴仆倒像是主人。
谢云昭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看到两分老师的影子。
老师成亲很晚,二十五六了才娶了妻,然而没过两年,妻子便病故了,并未留下子嗣。
不过她曾听老师说过,他有个哥哥,育有一子,孩子才五岁时,哥哥和嫂嫂就相继亡故,他孤家寡人一个,怕照顾不好孩子,便将孩子送去了妹妹妹夫家里,请其代为照顾。
这少年,莫非就是老师的侄子?
谢云昭心里思索着,面上神色不变,既然老师不在,那也只好下次再来了。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
唉,下次还是先递帖子吧,只是看这开门都是老师的侄子亲自来开门,想必家里也没个伺候的人,按照老师的性格,大概是不会亲自写回帖的,可能理都不会理会。
嗯,只能看缘分了。
谢云昭拉着顾元瑾转身。
正欲离开,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询问:“以安,谁啊?”
正是雪堂先生的声音。
谢云昭停住脚,回过头,看到正要关门的少年也停下了动作。
被拆穿谎言的少年脸上并无尴尬,依旧淡然,仿佛方才说谎的不是他。
他看向谢云昭:“请问贵姓?”
在他问话期间,雪堂先生已经走到门边,看到站在外面的谢云昭,他眼中闪过惊喜,面上却保持着平静,看着顾元瑾道:“是你啊。”
顾元瑾愣了一下,惊讶又惊喜,雪堂先生竟还记得他?
他忙行礼:“学生顾元瑾见过先生。”
谢云昭跟着行了礼。
雪堂先生颔首受了礼,道:“进来吧。”
少年将门打开,让谢云昭和顾元瑾进来。
这院子和秦书家的布局相差不大,进去便是个小院,正对门是正房,左右东西几间厢房。
院子里有颗很大的桂花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
“以安,去将我房里的茶具拿出来,取雨前龙井来。”
王以安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探究地看了顾元瑾两眼。
然而上上下下将人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来这个一脸谦恭的小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怎么就得了向来眼高于顶的叔父青眼了?
“以安?”
见王以安不动,雪堂先生不由出声提醒。
王以安回过神来,应声道:“是。”
谢云昭一手将提着的两壶烧刀子放到桌上,一手将食盒放到桌上上打开,露出放在最上面的酱牛肉。
雪堂先生眼睛一亮:“还是你……咳,你们有心了。”
顾元瑾见雪堂先生果真欢喜,不由放下了提着的心,对谢云昭投以崇敬的目光。
谢云昭将食盒里的几样菜都拿出来,雪堂先生看着那道焦糖花生,眼睛更亮:“这是你……你们在那儿买的?”
这一看就是这小丫头做的,外面哪见过这些,只是在顾家小子面前,总还是要装一下的。
谢云昭自然配合:“是我自己做的,请先生品鉴。”
于是等王以安端着茶具来,就见自家叔父已经端起了酒杯,一手拿着筷子夹着酱牛肉丢进嘴里。
王以安:“……”
雪堂先生对他挥挥手:“拿回去吧,不用了。”
下午茶改下午酒。
王以安只好端着茶具又离开。
片刻,他从正屋出来,走到桌前对雪堂先生行礼道:“叔父,侄儿回去读书了。”
说罢就准备转身回自己房间去。
被雪堂先生开口喊住:“书什么时候不能读?你也别整天闷在屋里,出去多交交朋友,见见世面,放松放松身心。”
他对王以安招手:“过来,尝尝秦小娘子的手艺。”
王以安看了眼桌上三个菜,酱牛肉卤猪蹄一看就是外面买的,倒是那盘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色泽金黄的东西,外面不曾见过。
他看向坐在叔父对面的女孩子,见她也正看着他,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月亮一样,对他弯弯一笑。
王以安淡然移开目光,遵从自家叔父的命令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夹了颗那金黄的东西放嘴里。
入口是一股甜香,不是糖果的清甜,而是带着微微的苦味,中和了糖本身的甜腻。
嚼碎后,是酥脆的口感,带着淡淡的坚果香,原来是花生。
花生的醇厚与带着苦味的甜相互融合,使得口感更为丰富,甜而不腻,焦香四溢。
王以安抬起头,不吝啬对谢云昭夸奖道:“秦小娘子手艺不错。”
谢云昭一笑:“多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
她这毫不谦虚的态度倒让王以安愣了一下。
雪堂先生哈哈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和以前还是一个样,他在心中叹道,又是心酸又是安慰,心酸他看着长大金尊玉贵的孩子如今也得自己动手做吃的了,安慰这孩子经历那么大的变故依旧乐观向上半点没变。
谢云昭伸手给雪堂先生倒了杯酒,玩笑道:“过度的谦虚就是虚伪,实话就得实说嘛,先生觉得不好吃?”
雪堂先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满足叹息,接连夹了三颗花生进嘴,嚼吧嚼吧咽下去。
“我觉得你说的对。”雪堂先生说道。
王以安一边往嘴里放花生一边奇怪地打量雪堂先生和谢云昭。
他先前以为叔父是对那个小孩子青眼有加,现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雪堂先生吃饱喝足,放下筷子,问了顾元瑾几个学业上的问题后,转向谢云昭:“秦小娘子先前在书院门口诵读的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我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不知秦小娘子能否为老夫解惑?”
谢云昭会意,道:“我写下来给您?”
雪堂先生起身伸手作请,转头对王以安道:“以安你照顾着顾元瑾。”
王以安看着雪堂先生领着谢云昭去了书房,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对顾元瑾道:“你觉不觉得我叔父和你姐姐有点奇怪?他们之前认识吗?”
顾元瑾愣愣摇头:“不知。”
王以安转过头看向他:“你姐姐认不认识雪堂先生你不知?”
没了雪堂先生在,顾元瑾胆子大了起来,反驳道:“你不是说雪堂先生是你叔父?你不也不知?”
“我才和我叔父一起生活了两年,我怎么会知道他之前认不认识你姐姐?”
“那我也才和我阿姐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呢,我怎么会知道她认不认识你叔父?”
王以安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一个姓顾一个姓秦。
他闭上了嘴。
两人沉默地大眼瞪小眼,空气陷入安静。
这厢谢云昭随着雪堂先生进了书房。
雪堂先生转头看着她,忽然道:“那酒没你酿的好喝。”
谢云昭笑了:“那下次我酿了酒第一时间给老师送来。”
之前她还准备酿猕猴桃酒来着,但忙着开染坊的事,这事儿也就搁下了,山上的猕猴桃被宋竹摘了个干净,拿着到集市上卖了,还小赚了一笔。
不过没关系,石榴马上熟了,到时候酿石榴酒,味道也是一绝。
雪堂先生想起什么,问她道:“我埋在你爹院子里的那两坛子酒,你爹可拿出来喝了?”
谢云昭垂下眼睑,摇摇头:“他说要等你下次来一起喝,一直没动过,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被人挖出来。”
雪堂先生闻言静默一刻,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我当初该多劝劝他的。”
他和燕王少年时便认识了,因为志趣相投,一向私交甚好,谢云昭出生的时候,他才刚成婚,一直没有孩子,只有个调皮捣蛋的侄子,是以对这个小女娃很是喜爱。
后来他辞官,应燕王之邀给谢云景和谢云昭当先生,一直待在西北,谢云景常年随着燕王在军营,他和谢云昭相处的时候更多。
甚至出门远游也带着她,可以说是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
燕王的心思他是知道的,他也曾劝过他多为孩子考虑考虑,但燕王除了孩子,手底下还有那么多靠他吃饭的兵士,如何抉择?选哪方都会对不起另一方。
说到底还是皇帝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