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香居的灯笼次第熄灭,最后只剩门楣上那盏走马灯还在悠悠转动,将“平安”二字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忽明忽暗。
李重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灶膛里未燃透的柴禾堵住,半句“我心悦你”在舌尖滚了三滚,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咳。
他垂眸看向自己攥皱的袖口,方才递披风时不经意触到的温软还残留在指尖,像沾了蜜的糖渣,甜得发慌。
何青云正仰头看那盏灯,鬓边的白玉簪被月光洗得透亮,听见他这声古怪的咳嗽,她转过身来,眼底还盛着宴席余温,像浸在酒里的梅子:“怎么了?嗓子不舒服?”
“没、没有,”李重阳慌忙摆手,指节在灯笼红光里泛出薄红,“就是……觉得今晚的月亮很好。”
这话出口他就想咬掉舌头,去年中秋在山洞里,他也是这样没头没脑地夸过月亮,那时何青云正蹲在灶台前煮姜汤,闻言只是笑了笑,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柴。
可此刻不同,戏台的锣鼓声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她鬓角的碎发被夜风吹得贴在脸颊上,像他描摹过无数次的画。
何青云果然被逗笑了,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每年的月亮不都这样?”
“不一样,”李重阳的声音突然沉了些,像浸了水的棉线,“以前的月亮是冷的,今晚是暖的。”
他往前挪了半步,青砖地上的影子也跟着靠拢,几乎要叠在一起。
何青云能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墨味,那是他白天记账时沾的。
这味道陪了她四年,从清河镇的破草房到北阳城的酒楼,熟悉得像自己的呼吸,此刻却突然生出些微刺痒,从鼻尖一路窜到心口。
“青云,”李重阳的指尖在袖中蜷成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还记得那年在清河镇上,我写的卖身契吗?”
何青云一怔,那泛黄的宣纸还压在她梳妆台的砚台下,“生杀予夺皆由何姑娘定夺”的字迹早已刻进心里。
她以为他早忘了这桩荒唐事,却没想他会在此时提起。
“我那时想,若能留在你身边,做奴做仆都甘愿。”
李重阳的喉结滚动着,月光在他睫毛上凝成霜:“可后来看着你把聚香居从一个小摊做成如今的模样,看着你护着平安和小丫,看着你对着账本皱眉又笑……”
他突然停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也不想只做何家的入赘女婿。”
何青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热油溅到的锅沿,骤然发烫。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到门框,木头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却压不住耳根的滚烫。
四年来的片段突然在眼前炸开,他替她挡李二郎鞭子时的背影,他算错账目时红着脸重算的模样,他在山洞里教平安念书时温和的侧脸,还有方才宴上,他悄悄往她碗里夹的那块没刺的鱼肉……
这些被她当作“伙伴情谊”的细节,此刻突然被月光镀上暧昧的金边,扎得她心口发慌。
“我知道这很唐突。”
李重阳见她后退,慌忙也退了半步,眼里的光像被风吹晃的烛苗:“你不必立刻答复,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
他怕她误会,又补充道:“我不是要逼你,更不是贪图聚香居的生意。”
“我只是觉得,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从白云村到北阳城,从旱灾到开酒楼,或许,或许可以试试……”
“试试什么?”何青云突然抬头,她想起超市货架上那盒没拆封的巧克力,包装上印着“一生一世”的字样,是她某次进货时随手拿的,此刻却像烙铁般烫着掌心。
李重阳被她问得一噎,脸更红了,却还是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试试做真正的夫妻,不是为了应付旁人,也不是为了生意,就是……就是像寻常人家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给你算账,你给我做红烧肉。”
他说得笨拙,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可每一个字都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轻轻擦过何青云紧绷的心弦。
她突然想起昨夜整理超市时,从角落翻出的那张父母的合照,照片上的母亲正笑着给父亲喂饭,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和此刻的月光竟有几分相似。
“我……”
何青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梅酒浸得发肿,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不是不动心,只是这心动来得太突然,像暴雨后的山洪,让她措手不及。
李重阳见她这副模样,反倒松了口气,嘴角甚至牵起个浅淡的笑:“你看,我又说傻话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快进去吧,夜里凉。”
他转身要走,手腕却被轻轻攥住。
何青云的指尖冰凉,带着夜风的寒气,力道却很稳:“李重阳,我需要想想。”
李重阳猛地回头,眼里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像被投了石子的深潭,瞬间荡起层层涟漪:“好,你慢慢想,多久都没关系。”
“不会太久,”何青云松开手,指尖的触感还停留在他腕骨的温度上,“给我三天。”
她转身走进门内,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将满院月光和那个站在光晕里的身影都关在了外面。
何青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她肋骨发疼。
后院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在嘲笑她的狼狈,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白玉簪,冰凉的玉质贴着头皮,却压不住发烫的脸颊。
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早已是旁人眼中的昭然若揭。
张屠户总打趣“李小子看你的眼神能拉丝”,林六娘也偷偷问过“你当真对他没半点意思”,连小丫都奶声奶气地说“重阳哥对你最好”。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藏得好,却没想早已是当局者迷。
前堂传来刘雨兰收拾碗筷的声响,何青云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
回到房间,何青云从床底拖出那个上了锁的木箱,钥匙是她用超市里的铁片磨的,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这些年的账本,最底下压着那纸卖身契,还有李重阳送她的第一支檀木簪。
她摸着那支簪子,木头的纹路已经被摩挲得光滑,簪头的莲花还沾着些许胭脂,是上次她试新胭脂时不小心蹭上的。
那时李重阳就在旁边算账,看见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真正的夫妻……”
何青云喃喃自语,指尖划过账本上李重阳清秀的字迹。她想起他算错账时懊恼的样子,想起他给平安讲题时耐心的模样,想起他替她挡开醉汉时坚定的背影。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转动,最终定格在方才他告白时,眼里那既期待又惶恐的光。
何青云突然笑了,从超市里摸出那块巧克力,拆开金色的包装纸,浓郁的可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甜得有些发苦,像此刻的心绪。
她咬了一小口,巧克力在舌尖慢慢融化,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那颗慌乱的心。
三天,或许不用三天。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账本上“李重阳”三个字上,温柔得像一场不会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