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陡然破碎、旋转。
墨磐站在一片嶙峋的黑色礁石上。
狂风卷着海水,眼前是翻滚咆哮的墨蓝色大海,巨浪如同愤怒的山峦,一次次撞碎在礁石上,激起冲天的白色泡沫。
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中雷鸣轰轰,仿佛要压垮一切,。
坠星崖,消失了。
没有那些嵌在峭壁上的金属塔楼。
没有族人聚居的棚屋。
只有嶙峋的黑色礁石,被海水侵蚀出狰狞的形状。
海浪在曾经是平台的地方疯狂冲刷,留下惨白的泡沫和一些认不出原貌的金属碎片。
几根巨大的、布满锈蚀的金属梁柱从海水中斜刺出来,无言地诉说着灾难的规模。
一场可怕的风暴,或者更糟的地质变动,将那片悬挂在天际的孤岛彻底撕碎、吞噬。
墨磐像一尊石像般钉在礁石上,狂风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手里的那块暗绿色金属板,边缘依旧硌着她的掌心,冰冷刺骨。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海水的咆哮灌满了她的耳朵,也灌满了她空荡荡的胸腔。
证明?向谁证明?
她攒够了钱,也攒够了在铁锚岛、在金奎岛挣下的那一点点“磐石修造”的名声。
她带着一点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望回来。也许……也许族人看到她带回的技术和资源,能改变看法?也许……也许……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连废墟都几乎被大海抹平。
她的根,她的来处,她的枷锁,她的……想要证明的对象,彻底消失了。
巨大的空洞感袭来,比坠星崖下的万丈深渊更令人窒息。
她像个被连根拔起的浮萍,彻底失去了方向。
她缓缓地蹲下身,将那块一直紧攥着的暗绿色金属板,轻轻放在脚下冰冷湿滑的礁石上。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海域,转身,一步一步,朝着与大海相反的方向走去。
背影融入身后无边无际的灰色荒凉。
……
浪墟的黄昏。
光线穿过沉船洞窟入口的海水,被折射成晃动的光斑,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无声流淌。
墨磐坐在巨大的工作台前,台面上摊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零件、工具和图纸。
她的右手稳定地操纵着一个结构复杂的手动钻架,钻头高速旋转,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在一块奇特的暗蓝色金属块上钻孔。
左手固定着金属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油污在她脸上、手上结成深色的硬壳。
她眼神专注,却又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只有钻头精准的进给,只有金属被切削时细微的嘶鸣,填满这死寂的空间。
修复、制造、换取食物和必要的材料,周而复始,生存是唯一的目的。
激情?早已和坠星崖一起沉入了海底。
洞窟入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墨磐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眼,钻头的嗡鸣依旧平稳。
那身影走近了。
光线勾勒出一个清瘦的轮廓,墨磐的余光扫过一双鞋子,沾着新鲜的泥点,不是浪墟流民常穿的破烂草鞋。
然后,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向上移动。
一双眼。
在幽暗洞窟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
那颜色很特别,像初春林间新生的嫩叶浸泡在清澈溪水里,又像某种深海里会发光的藻类,沉静、专注,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穿透力。
藻绿色。
那双眼睛看着她,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纯粹的真诚。
“我叫凌疏影。”声音不大,清晰地穿透了钻头的嗡鸣,“我的岛……需要帮助。”
墨磐手中的钻头,在完成最后一个精确的孔位后,嗡鸣声戛然而止。
她放下工具,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右手,在油腻的皮围裙上随意地蹭了蹭,动作是习惯性的麻木。
“说。”她终于开口,目光落回那块钻好孔的金属块上,仿佛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物。
……
篝火在跳跃,温暖、明亮、跃动的橙红色火焰,驱散了沉船洞窟里记忆的阴冷与铁锈的腥气。
噼啪作响的木柴,散发出松脂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焦香。
墨磐坐在一段厚实的沉船木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舱壁,火光在她沾着油污的脸上跳跃,明明暗暗。
她的手里拿着一块烤得焦黄喷香的雪蔓藻饼,饼的边缘有点烫手,小口咬着,饼很软,带着谷物自然的微甜,里面似乎还夹着一点咸鲜的东西。
她的身边,不再是无尽的冰冷废铁和孤独的回响。
左边坐着陈瘸子,老头子捧着个椰壳碗,小口啜着热腾腾的鱼汤,满足地眯着眼。
他旁边是小石头,孩子依偎在爷爷腿边,啃着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鱼排,小脸上沾满了油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跳跃的火焰。
对面是阿木和王老七几个汉子,他们大声谈论着白天开垦新田的趣事,争论着哪块石头最难撬动,粗糙的笑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更近一点的地方,一个大嗓门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墨老铁!发什么呆!饼都凉了!”
海鹞像一团火热的旋风,挨着她一屁股坐下,沉重的分量让沉船木都晃了晃。
一条结实滚烫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搂住了墨磐的脖子,带着汗味和海风的气息,鹞另一只手里还抓着半条烤鱼,油乎乎的手指几乎要蹭到墨磐的脸。
“来来来,别光啃饼子!尝尝这个!刚烤好的,香掉你鼻子!”海鹞把烤鱼往墨磐鼻子底下凑,浓郁的焦香混合着海盐和香草的气息霸道地涌来。
墨磐下意识地想躲开那油乎乎的手和过于亲昵的搂抱,身体微微僵硬。
“尝尝嘛!扭捏啥!”
海鹞不管不顾,另一只手拿起一个竹筒杯子,里面是清澈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蜜藻水,“再配上这个,解腻,比你在那破船上喝的发霉雨水强百倍!”
海鹞的兴致很高,她也不管墨磐吃没吃,自己先狠狠咬了一大口烤鱼,油脂顺着嘴角流下。
她满足地咂咂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然后,她竟然开始哼唱起来!
不成调子,粗粝。
那是平波群岛古老的渔歌,关于风浪、关于归航、关于网里跳跃的银鳞,歌词含糊不清,被她的咀嚼和笑声打断,跑调跑得离谱。
但在篝火的噼啪声里,在流民们满足的咀嚼和低语声中,这荒腔走板的歌声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像海浪拍打着礁石,笨拙却汹涌。
墨磐的脖子被海鹞的胳膊搂得有些发烫,那油乎乎的脸颊几乎要贴到她脸上。
烤鱼的焦香、蜜藻水的清甜、松脂的焦香、海鹞身上汗水和海风混合的气息、还有那跑调却热烈的歌声……
所有的感觉,温暖、嘈杂、甚至有些粗鲁的触碰,都像无数道细微的电流,穿透了她身上那层经年累月的冰冷。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温热的雪蔓藻饼。
火光在饼粗糙的表面跳跃。
她没有再试图挣脱海鹞的胳膊,也没有去擦可能蹭到脸上的油渍。
她只是拿起那块饼,又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
篝火在眼前燃烧,跃动的火焰中心炽白得耀眼,那温暖的光,似乎不仅仅映在眼睛里。
它一点点地,渗进了冰冷的胸腔深处。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嘈杂的温暖,重新点燃了。
很微弱,却顽固地跳动着,带着一种久违的、陌生的灼热感。
她感到胸口有点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