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当心着凉。“小太监像影子似的贴上来。
陆君衍将空盏掷回托盘，玄色朝服掠过殿柱上的蟠龙纹。刚拐进侧殿，雷骆忽然抽动鼻翼：“您袖口沾了相思散。“他指尖捻起冰晶嗅了嗅，“两刻钟后发作，届时需得。“
“劳烦雷指挥使备间暖阁。“陆君衍抖落袖上冰渣，“再派人去接夫人进宫。“
来福撒腿往宫外跑时，温知虞正在廊下逗弄白孔雀。听罢“首辅说冷“，她转身取下黄梨木衣桁上的玄狐大氅，忽然瞥见妆奁底层暗格——那里藏着解百毒的玉蟾丸。
曦贵妃的兴宁宫飘着苦药味。温知虞刚跨进宫门，就听见暖阁里瓷器碎裂声：“陛下呕血不止，你们这群废物！“
“夫人这边请。“大宫女引着她穿过回廊，忽见韦盛陵搀着陆君衍往西偏殿去。青年武将的手正扣在当朝首辅命门处，绣春刀柄上的红宝石在雪光里泛着血芒。
庆元宫的梅枝压着厚雪，临川公主对镜描着金箔花钿。铜镜里映出踉跄进门的两人，她勾起殷红唇角：“本宫特意熏了合欢香，陆大人可还喜欢？“
陆君衍倚着雕花柱喘息，玉白面庞泛起潮红。韦盛陵刚要抽身，忽觉腕间刺痛——三根银针正扎在神门穴上。
“韦小将军也中了相思散？“温知虞抖开大氅裹住夫君，“巧得很，妾身多备了份解药。“
临川公主摔了螺子黛：“你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拿着贵妃娘娘的腰牌。“温知虞掏出青玉瓶，“公主若肯说出下药之人，这解药。“
“放肆！“朱红护甲扫落妆奁，“本宫要的人，从来。“
“公主想要的是人证。“陆君衍忽然抬眸，眼底哪有半分迷离，“冷指挥使正在盘问奉国公府的小厮，您猜他们招不招往茶里添香料的事？“
窗外突然传来整齐脚步声。雷骆隔着殿门高喊：“奉国公世子求见公主！“
临川公主猛地推开窗，只见她安插在户部的暗桩正被皇城司押着走过雪地。远处金銮殿突然钟鼓齐鸣，小太监尖着嗓子喊：“陛下醒了——“
“好一出将计就计。“临川公主扯断珊瑚璎珞，“陆首辅连自己夫人都算计进去，就不怕。“
“公主慎言。“温知虞将解药抛给韦盛陵，“妾身若不来，怎知您连亲表兄都舍得下药？“她扶起陆君衍轻笑，“忘了说，您熏的哪是什么合欢香，分明是贵妃娘娘赏的安神香。“
庆元宫的铜门轰然洞开，风雪卷着太医令的喊声扑进来：“陛下宣首辅即刻觐见！“
临川公主盯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突然抓起剪子绞碎满地锦帐。韦盛陵吞下解药苦笑：“姑母，陆夫人方才给我的。真是解药？“
“蠢货！“玉枕砸在他额角，“那分明是让人说实话的吐真丸！“
……
晨雾未散的宫道上，韦盛陵领着脚步虚浮的陆君衍往庆元宫方向挪动。候在廊下的侍女瞧见人影，提着裙角就往内殿跑：“公主殿下，人往这边来了！“
临川公主将鎏金茶盏往案几重重一磕：“都给我退到垂花门外候着，待会儿听见摔杯子的动静再进来。“待众人退尽，她捏着茶盏在殿里转了三圈，仰头将凉透的茶水灌下喉头：“陆君衍啊陆君衍，今日就算折了本宫清誉也要拖你下水。“
描金门扉被撞得吱呀作响，韦盛陵半架着面色潮红的陆君衍跌进门槛。临川公主盯着青年发间歪斜的玉冠，指节攥得泛白：“父皇若能熬过今日，要么你八抬大轿迎我入府，要么就等着抄家灭族；若是太子皇兄继位。“她突然冷笑出声，“你这辈子就在公主府做个面首吧！“
青砖地上两道歪斜的鞋印直通内室，韦盛陵此刻却觉眼前蒙了层纱。方才扶过陆君衍的手掌火烧似的发烫，下腹窜起的热浪让他踉跄着扶住雕花隔断。不知何时跟丢的人影，回廊尽头突然转出个穿桃红比甲的宫婢，冲他勾着染了丹蔻的手指：“韦大人这边请呀——“
殿内熏笼腾起袅袅青烟，临川公主刚扯松襟口盘扣，就听见外间传来纷乱脚步声。她心下一横抓起茶盏往地上砸，清脆碎裂声里夹杂着男子粗重的喘息。正要扑向锦被的手突然僵住——扑上来的竟是双目赤红的韦盛陵！
垂花门外候着的宫人们听得动静，立时哭喊着往正殿奔去。皇后正捏着佛珠给皇帝祈福，见状厉声呵斥：“圣上正在静养，你们作死么！“为首的侍女扑通跪地，凑近耳语几句。皇后霍然起身，凤钗珠串撞得叮当响：“去把陆首辅给我押来！“
郦妃与熹妃正互相盯着对方发髻上新换的珠花，见皇后摆驾庆元宫，忙不迭带着宫人跟上。一行人刚转过照壁，曦贵妃寝殿的茜纱窗悄然推开道缝，陆君衍拢着墨狐大氅踏出偏殿，身后跟着位戴帷帽的窈窕女子。
“首辅大人！“雷骆疾步穿过回廊，官靴在青石板上踏出闷响，“城南突然冒出三家粮铺，新米只卖一百五十文。“他抹了把额角薄汗，“那些粮商求着京兆府派人护着，下官拿不准该不该接这差事。“
陆君衍指尖轻叩汉白玉栏杆，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既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自然该归皇城司。“他解下腰间玉牌抛过去，“拨三十精锐过去，记着要穿便装混在百姓里。“
雷骆攥着尚带体温的玉牌，突然瞥见帷帽下露出半截珍珠耳坠，慌忙低头告退。曦贵妃素手掀开轻纱，望着远处庆元宫腾起的青烟轻笑：“陆大人这招将计就计，倒让临川栽在自己设的局里。“
“还要多谢娘娘借偏殿更衣。“陆君衍掸了掸朝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暗纹银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烦请转告陛下，粮价最迟明日就能压回百文。“
庆元宫此刻已乱作一团，韦盛陵的中衣带子还缠在临川公主腕间。皇后气得浑身发抖，郦妃捏着帕子掩住上扬的嘴角：“臣妾记得韦大人上月刚给太子殿下递过折子？“熹妃故意抬高声调：“哎呀，韦夫人前日还进宫哭诉家宅不宁呢。“
临川公主裹着锦被缩在床角，突然瞥见韦盛陵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分明是太子近臣才有的信物。她猛然想起方才混乱中嗅到的龙涎香，那是太子书房独有的熏香味道，冷汗瞬间浸透中衣。
此刻西华门外，三十辆粮车正源源不断运往官仓。雷骆蹲在粮垛上啃着炊饼，看手下混在百姓堆里扮作买粮的商贩。粮铺掌柜捧着账簿凑过来：“大人，咱们东家让问句话。“
“不该打听的少问。“雷骆把饼屑拍在账簿上，“明日太阳落山前，全京城米价都得照着这个数卖。“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惊飞檐下歇脚的麻雀。
庆元宫的闹剧最终以韦盛陵外放凉州收场，临川公主称病闭门不出。七日后早朝，陆君衍捧着压回八十文的粮价奏折踏进金銮殿，龙椅旁垂着的珠帘后传来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
青石板台阶透着凉意，陆君衍随意坐在殿前石阶上。奉国公拎着袍角凑近时，正瞧见这位年轻首辅用玉骨扇轻敲着掌心，似在盘算什么紧要事。
“雷骆他们怎么说？“老国公故作轻松地掸了掸衣襟。
陆君衍抬眼笑道：“圣上要开私库赈灾，让皇城司去镇场子。“他故意咬重“私库“二字，果然见奉国公嘴角抽了抽。
“私库？“老国公自知失言，讪笑着改口：“陛下既有余粮，怎的如今才舍得放出来？这粮价可都涨到天上去了。“
“下官也纳闷呢。“陆君衍转动着鎏金扳指，余光瞥见老国公攥紧的拳头。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戴蓝绒帽的小太监气喘吁吁跑来，惊飞了檐下栖着的灰鸽子。
“首辅大人！“郦妃宫里的太监扑跪在石阶前：“兵部郎官韦盛陵对临川公主行不轨之事，现下被三位娘娘当场拿住了！“
柳阁老当场掀翻了茶盏，白须气得直颤：“混账东西！皇家颜面都叫这畜生败尽了！“
城外十里铺，夕阳余晖洒在青石板上，新开张的米铺前人头攒动。十几个短打伙计操着南腔北调，麻利地收钱过秤。秤杆子总翘得老高，连买半斤糙米的穷老汉都多得半把碎米。
“老丈拿好！“圆脸伙计将米袋塞进老人怀里，转头又招呼后头排队的妇人：“大姐别急，今儿管够！“他袖口沾着米糠，额角汗珠在暮色里泛着光。
雷骆抱着绣春刀斜倚在榆树下，看那领头的年轻掌柜将最后几斗米倒进破陶罐。暮鼓声里，掌柜的抹了把汗朝人群作揖：“各位父老且回吧，明日辰时照旧开张！“
“明日还卖一百五？“瘸腿汉子攥着空布袋追问。
掌柜的拍着胸脯笑：“若涨一文钱，诸位把我捆了送官！“这话引得人群里响起零星叫好声。雷骆阴鸷的目光扫过掌柜腰间的翡翠双鱼佩，那是南海商贾才戴的款式。
待人群散尽，掌柜的突然往雷骆手里塞了张银票。五百两的朱砂印在暮色里红得刺眼。“劳烦雷大人夜里帮着看顾粮仓。“年轻人笑得坦荡，“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雷骆点了十个亲卫留守，临走前突然用刀鞘抵住对方咽喉：“明日当真不涨？“
“有皇城司的大人们镇场，小的怎敢造次？“掌柜的伸出根手指晃了晃，“非但不涨，还要降——这个数。“他指尖沾着米灰，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戌时三刻，宫灯次第亮起。寝殿内飘出龙涎香的气味，陆君衍瞥见温太医收起银针，知道皇帝这是缓过来了。果不其然，内侍总管捧着拂尘出来传话：“圣上口谕，众卿家且回府歇息，内阁留下叙话。“
鎏金蟠龙烛台映着皇帝苍白的脸，陆君衍垂首听着雷骆禀报。当说到“掌柜口音似刺桐港人士“时，他注意到皇帝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
“奉国公府联络了西大营的参将，太子府的人去了骁骑营。“雷骆的绣春刀穗子轻轻晃动，“齐王府倒是安分，只派管家往户部陈侍郎府上送了箱笼。“
皇帝轻咳两声，目光扫过案头的密折：“说说米价。“
“城内三家新开的米铺，奉国公府的要价四百文，太子府的四百二，胡家最黑要五百。“雷骆说着突然笑出声，“倒是城外那家古怪，十万石粮食压着价卖，倒把几家贵人的算盘全搅了。“
陆君衍适时接话：“臣已着人查过，那批米船是从泉州港来的，通关文书盖的却是明州府衙的印。“他故意顿了顿，“说来也巧，上月明州府报的赈灾粮数目，恰少了十万石。“
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温太医慌忙奉上药盏。待平息了，才哑着嗓子道：“让皇城司盯紧那米铺，至于韦盛陵。“他瞥了眼柳相，“着三司会审，不得徇私。“
更漏声里，陆君衍最后一个退出寝殿。宫墙下的阴影里闪过玄色衣角，他装作没看见，径自往文渊阁去。夜风卷着片枯叶落在他肩头，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米铺后院的粮仓顶上，雷骆的亲卫正嚼着薄荷叶提神。仓内却传出窸窣响动，值夜的伙计举着灯笼查看，只见米堆后头窜过只灰毛耗子。“晦气！“他啐了口，浑然不觉仓梁上蹲着个黑影，正往米袋里插竹筒验货。
与此同时，奉国公府书房亮着灯。老国公攥着密信的手直发抖：“十万石！他哪来这么多存粮？莫不是。“他突然噤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蹿起的瞬间，映出他眼底的惊惶。
……
金猊炉里沉香将尽时，雷骆跪在龙纹金砖上，竹筒倒豆子般将这几日见闻禀了个干净。龙榻上明黄帐幔抖了抖，老皇帝枯瘦的手指攥得锦被起了皱——这些不孝子竟都盼着他早死。
“临川公主。“雷骆喉结滚了滚，“详情皇后娘娘自会禀明。“老皇帝剧烈咳嗽起来，眼角瞥见陆君衍垂眸盯着象牙笏板上的纹路，仿佛殿上说的不是他昨日险些被算计的腌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