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汀兰。“她将银锭塞进小丫鬟掌心，泪珠子扑簌簌落在绣着并蒂莲的枕巾上，“这院里如今只剩你肯说真话，往后。往后咱们只当睁眼瞎罢。“
宫墙上的琉璃瓦映着残雪，温知虞踩着青砖缝里的薄冰往昭阳殿去。领路的小太监袖口露出半截金丝络子——是太子妃宫里时兴的样式。她紧了紧狐裘，把要说的话又咽回肚里。
“可算来了！“曦贵妃扶着嵌宝紫檀凭几起身，腕间九鸾衔珠镯撞得叮咚作响。鎏金熏笼蒸得满室暖香，却掩不住她眼下两团青影：“中州冻死人的折子堆了满案，偏你三叔那个倔驴。“
话到此处突然噤声。捧着药箱的魏太医正跪在珠帘外请安，杏黄帘子映得他官袍上的鹭鸶补子发灰。
“顺带给首辅夫人瞧瞧。“曦贵妃指尖点在温知虞腕间，镶着东珠的护甲划过月白中衣，“本宫这侄女最是体弱，开春总要犯咳疾。“
老太医的指尖在寸关尺停了半盏茶功夫，抬头时却见贵妃凤眸微眯。他额角渗出冷汗，赔笑道：“夫人脉象康健如三月春水，只是。“他瞥见贵妃转着翡翠扳指的手，“只是需避些寒凉之物。“
曦贵妃这才露了笑模样，琉璃立即捧来描金漆盒。里头躺着本蓝绸封面的册子，页角都拿金线锁着边。“这是当年太后赏的。“贵妃葱指划过书脊上褪色的流云纹，“陆首辅年过而立，你婆婆怕是早盼着抱嫡孙了。“
温知虞耳尖泛红，刚要推辞，忽见漆盒底层露出半截明黄笺纸——竟是太医院秘制的鹿茸膏。她倏地想起今晨老夫人院里飘出的药香，那方子里可不正缺这味药材？
“臣妇谢娘娘恩典。“她端端正正行了大礼，珊瑚步摇垂下的珍珠扫过青砖，“只是这鹿茸。“
“本宫赏的，谁敢说嘴？“曦贵妃亲手扶她起来，护甲掐进她肘间软肉，“倒是你，成婚两年还没动静，真当那些御史是吃素的？上月平阳侯纳妾的折子，可是直送到陛下案头了。“
殿外忽传来小宫女惊呼，原是檐角冰棱砸碎了花盆。温知虞望着满地碎瓷，恍惚看见中秋家宴时老夫人带来的徐家表妹。那姑娘穿着与她相似的月华裙，发间插的却是陆家祖传的累丝金凤簪。
回府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薄冰，春桃捧着漆盒欲言又止。温知虞掀帘望去，正见徐大舅母缩在粮店墙角，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孩。粮价木牌上的朱砂字被雪水晕开，恍惚是个“叁“字。
“去跟张掌柜说，明日往慈安堂再送二十石陈米。“她放下帘子，指尖抚过漆盒上的鸾凤纹。车轱辘声里忽然混进丝竹响，原是教坊司在排新曲，唱的是“侯门深深锁朱颜“。
……
朱雀大街的青砖上结着薄冰，温知虞裹着狐裘挨家铺子查看。粮店门前挤满抢购的百姓，木匾上“胡记米行“四个鎏金大字被雪粒子打得模糊不清。
“小姐，胡家米价涨到二百二十文了！“丫鬟扒开人群挤回来，“魏家米铺的伙计说，今早刚卸的十车米，半炷香就抢空了。“
温知虞望着粮仓门口撒落的稻谷，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响。转头就见个老妪跌坐在雪地里，怀里半袋糙米散落，七八只手立刻伸过来疯抢。
“红缨。“温知虞攥紧手炉，“给董掌柜递消息，该开仓了。“
阆华苑后山的竹林中，红缨将字条塞进知更鸟脚环。灰羽小鸟扑棱棱掠过结冰的湖面，落在三十里外庄头的肩上。半刻钟后，隼鹰抓着铜管冲天而起。
宛城胡府正乱作一团。胡钊飞踹翻炭盆大骂：“太子爷要赈灾，郡守要平粮价，老子库房都见底了！“鎏金算盘摔在青砖上，翡翠珠子滚进案底。
管家抖着账本：“老爷，今早宛城太守又派人来。“
“就说我得了疫病！“胡钊飞瘫在太师椅上，忽然听见门房高喊：“南诏国孟家商队求见！“
鎏金屏风后转出个锦衣男子，腰间缠着七宝腰带，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在下孟岩，特来给胡老爷送三十万石新米。“
胡钊飞鲤鱼打挺坐直身子：“孟老板说笑呢？南诏到宛城少说半月路程。“
“走茶马古道只需七日。“孟岩撩袍坐下，茶盖轻叩碗沿，“胡老爷若嫌米陈，孟某还带了十万石暹罗香稻。“他忽然压低嗓音，“都是去年秋收的顶好货色。“
胡钊飞喉结滚动。今晨粮仓盘库，能动的存粮不过五万石。他摩挲着黄花梨扶手：“孟老板要什么价？“
“按贵国市价，二百二十文。“孟岩笑出眼角细纹，“不过要用黄金结算。“
“你疯了？！“胡钊飞拍案而起，“如今金价。“
“胡老爷莫急。“孟岩掏出一卷羊皮，“这是西魏户部批的购粮文书，盖着太子私印呢。“他指尖划过朱红印鉴，“您转手卖给官仓，还能再加三成利。“
胡钊飞盯着文书上“特准平价购粮“的字样，忽然想起上月太子门客递来的密信。他后背渗出冷汗，这南诏商人竟连东宫的路子都摸透了？
“三日后卯时，粮船在宛水码头交割。“孟岩起身掸了掸衣摆，“胡老爷若嫌烫手...“他轻笑一声，“隔壁刘记米行可等着接这泼天富贵。“
暮色渐沉时，胡府角门溜出个灰衣小厮。温知虞在暖阁展开字条，烛火映着“三十万石已入瓮“七个字。她将纸条凑近炭盆，火舌倏地吞没墨迹。
“小姐，董掌柜传话问，何时收网？“
“等胡钊飞把太子印信盖在契书上。“温知虞拨弄着鎏金暖炉，“让宇原盯紧宛水码头，那些暹罗米要掺足观音土。“
窗外飘起鹅毛雪，更夫梆子敲过三响。胡钊飞正在书房对账，忽然听见库房方向传来惊叫。他提着灯笼赶去，只见粮仓木梁上吊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雪白中衣染着大片血渍。
“老...老爷...“管家瘫坐在地，“这不是上月病死的三姨娘吗？“
寒风卷着纸钱扑在胡钊飞脸上，他忽然想起白日孟岩腰间那串刻着梵文的金铃——那是南诏巫祝才有的法器。
……
宛城茶楼二层临窗的雅间里，胡钊飞摩挲着青花瓷盏，目光掠过孟岩腰间鎏金错银的弯刀鞘。南诏孟氏的家徽在刀柄上泛着冷光，让他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报——孟家商队押着三十辆粮车进了宛城。
“胡某听闻南诏新稻亩产三石。“胡钊飞吹开茶沫，“孟老爷这十万石粮，怕是搬空了半个南诏粮仓？“
孟岩朗声大笑，腕间银镯撞在案几上叮当作响：“我们孟家祖训，仓廪满时当济天下。“他忽然倾身压低嗓音，“中州地动后，西魏粮价一日三涨，胡老爷当真不动心？“
胡钊飞指尖在算盘珠上轻叩：“260文一斤的价，够买两斤陈年普洱了。“
“胡老爷说笑。“孟岩抓起把粳米撒在案上，新谷清香顿时盈满雅间，“这等成色，放粮库里再囤半月。“他故意留了半句，看着胡钊飞瞳孔微缩。
茶盏重重一放，胡钊飞起身掸了掸织金锦袍：“孟老爷另寻高明吧。“
暮色渐沉时，孟家马车拐进城南客栈。小厮边栓马边低语：“胡家眼线缀在后头两丈处。“
“正好。“孟岩解下披风抖落碎雪，“去请陆世子，就说他要的货到了。“
陆重锦来得比预想更快。青年世子肩头还沾着运河工地的泥浆，靴底在青砖上拖出湿痕：“孟老爷开价几何？“
“33贯400文一石。“孟岩蘸着茶汤在案上写数，“看世子诚心，让利40文。“
陆重锦攥着契约的手背青筋凸起。这价比市价低两成，却仍比太子给的拨款高出数倍。他想起昨日巡视工地时，民夫们盯着空粥桶的眼神，喉间泛起铁锈味。
“十万石我全要了。“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团，“三日后运河码头交割。“
角落里的胡府管家竖起耳朵，佯装醉酒摔了酒壶。瓷片迸溅的脆响中，他听见孟岩笑着补了句：“世子爽快，这批粮本是要运去北燕的。“
更鼓敲过三响，胡钊飞在书房来回踱步。管家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心惊——孟家竟与奉国公府搭上线。若让陆重锦独吞这批粮，胡家粮行怕是要关张。
“备轿！“他突然抓起狐裘，“去城南客栈！“
孟岩正在灯下把玩翡翠鼻烟壶，见胡钊飞闯进来也不惊讶：“胡老爷改主意了？“
“260文就260文。“胡钊飞将银票拍在案上，“十万石我全要。“
“哎呀，这可难办了。“孟岩故作苦恼，“午时已与陆世子签了契。“
“违约金老夫出！“胡钊飞又拍出叠银票，“再加三成定金。“
孟岩指尖抚过银票上户部官印，忽然轻笑：“胡老爷可知陆世子买粮作甚？“他推开轩窗，远处运河工地的灯火如星子坠落，“太子殿下要保运河工期，这粮价嘛。“
胡钊飞后背渗出冷汗。他终于明白孟岩的算计——逼他与陆重锦竞价，粮价便能翻着跟头往上涨。可若此时退缩，胡家粮行明日就会沦为笑柄。
“三百文！“他咬牙报数，“现银交割！“
孟岩抚掌大笑，鎏金镯子撞得叮咚作响：“胡老爷痛快！“他抽出一式两份的契书，“不过陆世子那边。“
“老夫自会料理。“胡钊飞盯着契书上的天文数字，仿佛看见无数银钱化作灰烬。可想到能搭上太子这条线，又觉值当。
翌日清晨，陆重锦捏着作废的契书冲进客栈。孟岩正在品南诏乌茶，见状叹气：“胡家出价三百文，在下也是生意人。“
“三百五十文！“陆重锦赤目欲裂，“我现去钱庄提银。“
“世子来迟了。“孟岩推开后窗，码头方向正有粮车驶入胡家仓廪，“不过嘛。“他忽然压低嗓音，“南诏还有批陈粮，二百文可好？“
陆重锦跌坐在圈椅里。他想起温知舒送银票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姜莺莺临去南诏前夜的红烛，终于抓起狼毫：“要！有多少要多少！“
当夜，胡家粮行挂出新牌：粳米三百二十文一斤。排队抢粮的百姓挤塌了半条街的栏杆，更没人注意到，巷尾粮铺悄悄换了“售罄“的木牌。
……
胡钊飞盯着陆重锦马车扬起的雪沫子，后槽牙咬得咯吱响。这个东宫走狗前脚刚走，管家就急慌慌来报：“冯世羡带着账房先生往客栈去了！“
“备马！“胡钊飞踹开脚凳，“让账房抬二十箱金锭跟着！“
孟岩下榻的云来客栈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胡钊飞挤进二楼雅间时，正撞见冯世羡往契书上盖齐王私印。红泥未干，四十万石的数目刺得他眼眶发疼。
“孟老板这是何意？“胡钊飞攥碎了个核桃，“昨日还说只余十万石。“
“胡老爷见谅。“孟岩慢悠悠收着契书，“冯二爷出价三百三十文，现银交割。“他忽然压低嗓子，“听说齐王在陇西养了三万私兵。“
冯世羡斜睨过来：“胡老哥莫不是要截胡？“腰间弯刀哐当砸在案几上，“咱们可是钱货两讫了。“
翌日宛水码头人声鼎沸。胡钊飞扒着粮袋验货，新米清香直往鼻子里钻。冯家铺子当天挂出“三百文“的木牌，抢粮的人流把门槛都踏裂了。
“老爷！孟家小厮求见！“管家第五次通报时，胡钊飞正盯着账簿上“亏空八十万贯“的红字发愣。
来的是个精瘦少年，马蹄袖还沾着草屑：“我家老爷在京城截了四十万石军粮，胡老爷吃得下么？“他竖起三根手指，“三百三十文一石，七日付清。“
胡钊飞喉头腥甜。这价钱比市价低两成，可四十万石要掏空胡家百年积蓄。窗外飘进冯家米铺的吆喝声：“最后十石！卖完收摊！“
“要了！“他抓过算盘噼啪作响，“三日内先付一百万贯。“
当夜胡府地窖灯火通明。十二辆马车载着金锭驶向城郊，车轮在雪地压出深痕。胡钊飞亲自盯着卸货，忽然听见粮袋裂开的哗啦声——雪白米粒间混着暗红砂土。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