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耳朵落在手里,像有千斤重,压得金裁缝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目十行扫完信上的内容,更是面如死灰。
两耳嗡鸣,视野里泛起刺目的白芒,将信上文字都照得看不见,只剩下鲜红的血点子和血耳朵。
万两白银,今夜子时,城北乱葬岗,一手交银一手交钱……天呐!
金裁缝极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手脚并用改换跪姿,深深伏地拜下去,“求陆小姐救命!”
轩辕璟不在,星岚也不在,走投无路,眼下只有陆未吟能救他家人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只是……”
陆未吟将人扶起,黑瞳深沉似墨,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事关人命,不容有失,此事还需报给官府才最妥当。”
金裁缝连连摆手,“不不……”
旁边的采香义愤填膺,“天子脚下,公然抓人勒索,简直目无王法,必须得让官府将这伙人统统抓起来,否则老百姓难有宁日。”
陆未吟赞同点头,金裁缝急得直作揖,“不报官,不能报官。”
眼中惊惧加剧,好像比起劫匪来说,官府还要更加可怕。
采香得了陆未吟授意,故意激他,“都这样了还不报官?这回送来一只耳朵,保不齐下回就送胳膊腿儿了,那可是你的家人!”
“我、我……我是怕报官之后绑匪撕票,对,怕他们撕票,不能报官!”
金裁缝抓着陆未吟的胳膊,浑浊泪眼中透出祈求,“陆小姐,不能报官,求求你……”
陆未吟深潭般的双眸中有层层涟漪荡开。
点头,“好,不报官!”
得了承诺,金裁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开始担心陆未吟能否筹到这么多现银。
陆未吟将人扶到堂屋,“放心。”
她压根儿没打算去筹赎金,甚至都不打算等到午夜子时。
星扬星起已经摸到绑匪的藏身地,就在上次林娇娇被关的那处废宅。
这血耳朵也不是从金家人身上割下来的。
听星扬说是绑匪里有人打退堂鼓,匪首便割了他的耳朵以作震慑。
不告诉金裁缝,一来是有猜想需要确认,二来是不想让他觉得这人救得太容易。
陆未吟将采香留在金家照看。
金裁缝靠着门框,目送英气玉挺的背影迎风远去,心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采香从壶里倒了杯冷茶递给他,“有我家小姐出马,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陆未吟坐上马车,没急着去救人,而是回侯府找到萧东霆。
萧东霆正在修萧北鸢送的鹰灯,一侧翅膀下的竹条断了,需要用细绳重新捆绑固定。
缠满常青藤的架子投下一片阴影,秋风摇动藤叶,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刚好映在萧东霆的侧脸上,忽明忽暗,显出几分高深。
“借流光?”萧东霆飞快抬头看了陆未吟一眼,又低下去继续缠绳子,“借去何用?”
陆未吟回答得干脆,“不可说。”
萧东霆从旁边矮几上拿起剪刀,薄唇勾起极浅的弧度,“陆妹妹如今可真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平缓无波的语调,让人辨不清是玩笑还是嘲讽。
陆未吟上前两步,咔哒一声,往矮几上放了个什么东西,“不白借。”
萧东霆剪断绳子,放剪刀时顺道看了眼。
矮几上多了二两银。
萧东霆忍不住乐了,“行,借你。”
说罢,又向流光交代,“只做二两银子的事。”
陆未吟微微颔首,话里带着深意,“大公子放心,一定亏不着你。”
金家门口,有人挑着担子叫卖芝麻饼,采香出去买了两个,将其中一个递给金裁缝,“人是铁饭是钢。”
一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金裁缝摆摆手。
愁得坐都坐不住,哪里还吃得下饼?
采香也不管他,自顾自啃完一个饼,站起来拍拍手上的芝麻粒,正打算进屋喝口水,星起推开院门走进来。
金裁缝急切又忐忑的迎上去,“怎么样了?”
“人找到了,陆小姐让我带你们过去。”
星起例行公事的传达陆未吟的意思,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然而落在心急如焚的金裁缝眼里,面无表情变成了沉重肃穆。
难不成找到的不是人,而是尸……
金裁缝两眼发黑浑身发软,甚至都不知道是如何上的马车。
车轮滚动,焦急、担忧、恐慌,无尽的煎熬中,脚下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马车停在废宅外。
金裁缝跳到地上,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三步一踉跄。
绕过垂花门,地上躺着一具穿黑衣的尸体,面容粗犷凶狠,被人一剑贯胸。
本就提到嗓子眼的心差点儿没直接蹦出来,金裁缝跟在星起身后继续往里走,陆续又碰见四具尸体。
最后来到西院。
疾风卷起枯叶,长满杂草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喷溅的血迹,尸体横七竖八或伏或仰,还有的趴在门槛上,足有十来具。
金裁缝揪着心扫过尸体的脸,生怕看到熟悉的面孔,而后抬眼四顾,看到了正在替一个年轻人包扎流血胳膊的陆未吟。
一身湖绿长裙,清冷的眉眼,透出远超年龄的淡然从容。
金裁缝跑过去,“陆小姐,我家里——”
话没说完,熟悉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爹!”
止步循声望去,几人从断墙后走出来。
儿子、儿媳、孙儿,还有夫人!
金裁缝当即转向,一家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劫后重逢总是让人欢喜,目光淡淡扫过,陆未吟眼底也多了三分暖意。
金裁缝领着全家过来道谢,陆未吟忽然对流光说:“今日多亏了你,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萧大公子。”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金裁缝听清。
流光觉得奇怪,陆小姐以前都称呼大公子,这会儿怎么突然把姓给加上了?
金裁缝领着家小走近,跪谢救命大恩,陆未吟把流光推到前头,“要谢就谢这位少侠吧,收拾这群绑匪,他可出了大力。”
不光出了力,还英勇负了伤。
金家人又单独谢了流光一回,流光连忙将人扶起,局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救出来了,但事情还没完。
金裁缝将陆未吟请到一旁,望着满院尸体问:“这些……陆小姐打算如何处理?”
陆未吟早就想好了,“一会儿我叫人挖坑埋了。这么多尸体,交到官府去说不定会惹麻烦。”
金裁缝悬着的心彻底落回肚子里,“对对对,陆小姐所言甚是。”
陆未吟没再多说什么,让金裁缝领着家人回去。
等人一走,她将星起叫到跟前,“替我谢谢王爷!”
星起神色微变,又迅速恢复常态,“陆小姐所言何意?”
陆未吟并不解释,提着裙子走了。
也没有人叫人挖坑埋尸。
她知道,这些尸体,轩辕璟自会妥善处理。
从得知金家人被抓那一刻起,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全家都抓了,唯独留下金裁缝一人。
若是求财,直接拿刀押着叫他掏钱不就好了,何必费心费力的抓人?
若是寻仇,为何连还在上私塾的孙儿都抓了,单单放过金裁缝这个一家之主?
事出反常必有妖。
偏巧这时候,星扬主动透露轩辕璟带人外出查案去了,不在府中。
没过多久,绑匪送来血耳朵和勒索信。
白银万两,区区一个成衣坊,怎么可能在半天里筹够一万两银子?
而星扬星起,一个时辰不到就查到了绑匪的藏身窝点。
方才交手时,两人也是频下杀手,毫不留情。
面对诸多疑点,要说这里头没有轩辕璟的手笔,打死她都不相信。
离开金家时,陆未吟冷不丁的想起来,轩辕璟曾经说过,神医只救与自己有恩之人。
既然需要求医的是萧东霆,这恩情自然得让他沾一沾,所以她回去借了流光。
陆未吟走后,星起按照轩辕璟的吩咐,将这些绑匪的尸体全部带回镇岳司销案。
死因是越狱拒捕被正法。
这伙匪徒流窜作案,杀人越货绑架勒索,无恶不作,数日前刚被镇岳司捉拿。
轩辕璟跟他们做了一笔交易,声称有一伙大盗,劫走万两官银,而金裁缝知晓藏银地。
若是能将这批银两找出来,就能将功抵过免了他们的死罪,达成合作后便安排人助他们越狱。
本来就是该死之人,临死前让他们再发挥最后一点价值。
送完尸体,星起回昭王府复命。
书房里,轩辕璟正在看密信,面色深沉,如暴雨将至前的黑云压城。
信上说,太子折去了幽州。
若是之前的推断无误,太子恐怕是奔着销毁证据去的。
现在就看谁的动作更快了。
星起抱拳,如实转达,“陆小姐说谢谢王爷。”
听到这话,轩辕璟“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和聪明人共事,确实省心省力。
梯子已经递到脚边,接下来就看她自己了。
隔天,陆未吟提着糕点补品去了金家。
金家人感激不尽,热情款待,饭后,金裁缝将陆未吟请到里屋。
“陆小姐对我全家有救命之恩,金某感激不尽,您之前说的事,我答应了,不过……”
陆未吟也不跟他客气,直言道:“先生有何顾虑,不妨直说。”
金裁缝面色凝重,“不瞒陆小姐,我是为了躲仇人,才改行当了裁缝。萧大公子坏腿已久,若是突然被治好,难保仇家不会闻讯而来。”
陆未吟早就猜到了,也已想好应对之法。
莞尔一笑,高深莫测,“谁说萧大公子的腿,是被人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