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面这番处心积虑的铺垫,后面的一切就名正言顺了。
下午未等酉时放粥,赵景行就以捉拿妖祟的名义,派亲卫围住城隍庙,禁止信众进出。
庙中百姓的两餐饭食,由专人派送。
同时,还为每人提供预防疫病的汤药。
一具又一具腐臭的尸体被抬到正殿前的空地,就地浇油焚烧。
共十四具遗体清理完毕,又将所有百姓指引到偏殿聚集。
流云依旧着奇装异服,手中摇铃,嘴里念词,隔着殿中垂下的道道金色神幡,发动神力。
文游上午施粥时也在现场,见到赵景行身边突然多了一位巫觋,并且言语之间对自己很是不利,当即就想趁乱逃跑。
可赵景行早就派人盯死了他,逼着他和信众一起回到了城隍庙。
最后再来个瓮中捉鳖,成功把文游隔离在主殿中。
拔出一颗毒瘤,方县令浑身轻松。
他对晋王这一通操作佩服至极,心悦诚服。
难怪圣上会派她来北地赈灾,她是真的有这个本事。
寻常人哪里会知道姜黄粉遇碱水会变色?
佩服之言没说几句,奶娘神色焦急地走进书房。
赵景行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令舒发烧了。
一连多日只有米糊可食,她小小的身体实在无法克化,发起了高烧。
怀中的小家伙像一只孱弱的小猫,微凉的吐息带着断续的哨音,每一次艰难的胸腹起伏都牵动着她的心神。
赵景行用手指轻轻拂过令舒饱胀的肚腹。
精米糊吃得少,她便烦躁哭闹。
吃得多些,那青白的小脸便显出几分不正常的胀满,连带着襁褓里排泄的气味都带着不消化的酸腐气。
她作为母亲,是失职的。
奶娘不适应北地气候,一直无奶。
明知道令舒不可以长期吃米糊,也没有放在心上,为她寻到别的可以替代的口粮。
赵景行掩下焦灼不安的心绪,命令手中亲卫全城重金寻找愿意哺乳的妇人。
若是没有,羊奶、牛奶等物也行。
她坐在摇篮边,轻轻给令舒揉腹,嘴里哼唱不知名的曲儿。
等亲卫回信的这段时间,她后知后觉,追忆过去,有些理解贤贞太后当年的心境。
阿兄没出事之前,母亲待她极好,有求必应。
平日里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便是夜夜陪护,从不离身。
母亲坐在床边给她擦汗、喂药、拭泪的忧心神情,还历历在目。
天下母亲爱子忧子之心,大抵相同。
可惜,阿兄中毒离世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彼时柳家正在朝中风光无限。
嫡女柳时雁,育有一子赵景仁,封号德妃。
庶女柳时风,育有一对龙凤胎,封号贤妃。
失去一个深得先帝欢心的嫡长子,后果不可估量。
贤贞太后无奈忍下丧子之痛,让她舍去昭阳公主的身份,把她装扮成阿兄。
自此,她就从赵景晏变成赵景行。
她每日最重要的功课,就是学习阿兄的生平,模仿阿兄的一举一动。
即便如此,贤贞太后还是性情大变,对她吹毛求疵,极尽苛责。
当年年末,她在宫宴上怯场,被传因双生妹妹离去而心志有恙,不得圣上欢心。
贤贞太后从那之后开始对她非打即骂。
饿着肚子跪下背书已是最轻的惩罚。
最严重的一次,她晚间受罚二十棍,躺了三天才将将捡回一条命。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并非贤贞太后亲女。
也曾在夜里幻想自己死后,贤贞太后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样子。
年少时最幼稚的报复,莫过于幻想用自己的伤痛去换来大人的悔恨。
贤贞太后最终因忧思过度,郁郁寡欢,于宣德三年逝。
儿子中毒身亡,女儿不男不女,她走得很有道理。
她的死,既是解脱又是痛苦。
昏暗的房间里。
她回想了很多过去,直至天明才收回思绪。
亲卫办事得力,真定县没发现合适的人选,快马加鞭,前往附近地域寻人。
天微亮就从隔壁寿春府请来了一位哺乳期的妇人。
府医和奶娘站在摇篮边,给新来的妇人提点喂奶动作。
令舒已经退烧,饿得小嘴吧唧不停,闭眼蹬腿,哼哼唧唧找食吃。
赵景行难免又自责起来,早点去请人,令舒也不至于遭罪。
折腾一上午,令舒终于食饱睡去。
赵景行松了口气,把府医单独叫到书房吩咐。
她不准备再次有孕,令舒一个足矣。
一来自己精力有限,二来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偏心。
府医思索片刻,斟酌地说道:
“绛魂消嗣砂毒性霸道难除,王爷因长期服用敛容方,药性相冲,才有当日生死险状。
现下每日喝的养身汤药做固本培元之用,已经是铤而走险之计。
其他药剂还是暂停使用为好,以免药性再次相冲,伤及根本,得不偿失。
避孕药一事,还需等身体彻底康复,从长计议。”
圣德太后居心叵测,不惜亲自下毒,也要断她子嗣,稳固皇权。
他说的有道理,日常用药还得小心为妙。
一缕灵光飞速滑过脑海,赵景行皱眉回想,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
她不开口,府医无法退下,只得静立一旁。
直到脚尖站得发麻,他才恍惚听见赵景行吩咐。
“你把当日我中毒时的样子给我仔细讲一遍。”
府医不明所以,但依她所言,把当日她的中毒之状从头到尾阐述了一遍。
“若依你所言,绛魂消嗣砂发作时无明显症状。
只是恰巧和我使用的敛容方药性相冲,才会让我面色发紫。
是这样吗?”
她食指轻点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明明还是那副温和的神情,府医却无端觉得后背发凉。
“是您说的这样。
绛魂消嗣砂重在使男子绝育,对性命无害。
后来我翻阅古籍,查到了绛魂消嗣砂中的石胎衣与敛容方中的洋骨花是一对相克之物。
这才是致命的根源。”
赵景行轻点桌面的动作一顿,室内陷入沉寂。
府医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无知觉地躬身低头,差点就要栽到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