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黄粱一梦,田埂归真
晨露在草叶上滚了滚,终是坠进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李阳猛地睁开眼,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眼前不是紫宸殿的鎏金梁柱,也没有丹陛上陈列的战利品,只有自家地头那片刚翻过的黑土,散发着潮湿的腥气。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手里紧紧攥着的也不是什么户部账册,而是半截磨秃了的木犁柄。
“爷,您咋了?”不远处的田埂上,王大爷拄着锄头直起身,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方才瞅您蹲在这儿打盹,嘴里还念叨着啥‘共主’‘农展馆’,莫不是魇着了?”
李阳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结着厚厚的老茧,指关节处还有昨天翻地时被碎石划破的血痂——这双手,哪里有半分执掌天下的样子?分明就是双常年握锄头、侍弄庄稼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漠北的金狼旗、洛阳的农展馆、苏婉儿带着喜色的脸、徐世积请命南征的慷慨……那些画面还在脑海里翻腾,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甚至能记得“土豆券”上的墨迹、黄道婆织布机的木纹,还有孙辈们在土豆田里追逐时的笑声。
可现在,王大爷的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起来,烫得他脚踝一缩。这真实的痛感告诉他,方才那数十年的盛世繁华,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没啥,王叔,”李阳哑着嗓子笑了笑,把木犁往土里插得深了些,“许是昨儿个琢磨着种秋土豆,夜里没睡好,做梦了。”
“种土豆好啊。”王大爷凑过来,蹲在他身边卷了袋烟,“自打前年你从那啥……哦,西域商人手里换来这‘金疙瘩’,咱李家村就没再饿过肚子。你看村东头的二柱子,去年娶媳妇,彩礼里都敢给两袋土豆了,搁以前想都不敢想。”
李阳顺着他的话头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自家的田地。田垄整整齐齐,刚下过雨的泥土松松软软,正是种土豆的好时候。他记得梦里自己站在农展馆里,看着壁画上的种植步骤,对百官说“粮食来之不易”,可此刻亲手摸着这土地,才觉得那话语里的分量,比梦里重了百倍。
正愣神间,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苏婉儿挎着竹篮走来,粗布裙裾沾了草屑,额头上渗着细汗,却比梦里穿凤袍时更显鲜活。“娘让我给你送些干粮,”她把篮子递过来,见李阳脸色发白,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了?脸这么白,是不是累着了?”
指尖的温度温温凉凉,李阳心头一颤。梦里的她是端庄的皇后,算账时条理分明,递图纸时脸颊微红;可眼前的她,眼里只有担忧,篮子里的窝头还冒着热气,上面沾着几粒没筛干净的麸皮。
“真没事,”他接过窝头,咬了一大口,粗粮的粗糙感刮着喉咙,却让他觉得踏实,“就是刚才打了个盹,梦见些稀奇古怪的。”
“稀奇古怪的?”苏婉儿蹲下来帮他捡掉在地上的土豆种,圆滚滚的块茎上还带着新鲜的芽眼,“莫不是梦见咱们的土豆长出金子了?”
李阳被她逗笑,心头的郁结散了大半。他看着她认真挑选种薯的样子,忽然想起梦里她拿出织布机图纸,说要织土豆花纹的锦缎。那时他觉得那花纹里藏着盛世根基,可现在看着她指尖划过土豆的芽眼,才明白真正的根基,原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在每一颗饱满的种子里。
“也许吧。”他含糊应着,拿起木犁准备下种。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是村里的娃子们在河边摸鱼,惊起一群水鸟。
这声音让他想起梦里洛阳农展馆里的人声鼎沸,想起百姓对着他的画像跪拜,想起自己对徐世积说“民心才是最硬的城墙”。可此刻听着乡邻们熟悉的笑骂声,他忽然觉得,民心哪里需要什么城墙来护?不过是你种好你的田,我收好我的粮,家家户户烟囱里有烟,灶台上有热饭,日子过得踏实,心自然就稳了。
“对了,”苏婉儿忽然想起什么,从篮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前儿个县里的官差来过,说要推广咱这土豆种,让你去给邻村的人讲讲咋种。还说……要给你赏钱呢。”
李阳接过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清楚:“李家村李阳,善种土豆,亩产过石,着令其赴各村传艺,赏钱十贯。”
他看着那“赏钱十贯”,忽然想起梦里国库的账册,想起苏婉儿用“土豆券”计算收支,想起西域诸国来求购种子。那时他觉得自己手握天下的粮仓,何等意气风发,可现在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心里却比那时更熨帖。十贯钱不算多,却够给婉儿扯块新布,给王叔打壶好酒,够买些好肥料,让地里的土豆长得更壮实。
“去,咋不去。”李阳把纸折好塞进怀里,拿起一颗最大的种薯,在垄沟里挖了个坑,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让更多人学会种土豆,总不是坏事。”
王大爷在一旁听见了,吧嗒着烟袋锅子笑道:“你这小子,真是跟土豆杠上了。不过也好,去年邻村闹饥荒,若不是你分了些种子过去,真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李阳没说话,只是把土掩上,压实。他想起梦里秦琼带着土豆种去江南,百姓们自发赶走萧铣,捧着新收获的土豆迎接大军。那时他觉得是“跟着咱们有饭吃”的道理收服了人心,可现在听王大爷说起分种子的事,才明白哪有什么收服,不过是你帮我一把,我记你一分情,人心换人心罢了。
日头渐渐升高,田埂上的影子短了又短。李阳和苏婉儿种完最后一垄,直起身捶了捶腰。地里的土豆种排得整整齐齐,像一队沉默的士兵,等着在土里扎根、生长,在秋天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歇会儿吧。”苏婉儿递过水壶,看着自家的田地,眼里满是笑意,“你看这地,多好。等秋天收了土豆,咱们再种些冬小麦,来年开春……”
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说的都是柴米油盐的小事,没有梦里一统天下的宏图,却比任何雄才大略都更让李阳心安。他靠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炊烟,听着近处的虫鸣,忽然觉得那场梦或许不是空的。梦里的盛世根基,不就是从眼前这一垄垄的土豆田开始的吗?梦里的万民拥戴,不就是从让一村一户吃饱饭做起的吗?
只是梦里的他,站得太高,看得太远,反倒差点忘了,最要紧的从来不是站在紫宸殿上接受朝拜,而是蹲在田埂上,亲手埋下每一颗种子;不是让后世子孙在农展馆里惊叹,而是让他们在饭桌上,能实实在在地尝到粮食的香甜。
“爷,想啥呢?”苏婉儿推了推他,“该回家吃饭了,娘炖了土豆排骨汤。”
“想土豆呢。”李阳笑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想它秋天能结多少。”
苏婉儿嗔他一句“就知道土豆”,却还是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并肩往村里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地里刚埋下的种子,紧紧挨着,透着一股子安稳劲儿。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李阳抬头看了看。树还是那棵树,枝繁叶茂,树下还放着几块供人歇脚的石头。他忽然想起梦里自己白发苍苍时,坐在洛阳城外的土豆田里,苏婉儿递给他一块烤土豆,说“你做到了”。
那时他觉得自己完成了惊天伟业,可现在闻着家里飘来的排骨汤香,看着身边人眼角的笑纹,才明白所谓“济世安民”,哪有那么复杂。不过是守着一亩三分地,种好一颗土豆,让身边的人吃饱穿暖,让日子像这田里的庄稼一样,一季一季,踏实生长。
至于那场帝王梦,或许真的只是黄粱一枕。可就算是梦,也没什么可惜的。毕竟梦里的根基,此刻正握在他手里;梦里的盛世,正从他脚下的土地里,一点点长出来呢。
他低头看了看苏婉儿挽着他的手,又看了看远处自家屋顶升起的炊烟,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锅里的土豆排骨汤该炖烂了,那香味,比梦里任何山珍海味都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