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二十九章
1928年的春风带着股土腥味。关东山的积雪刚化到脚踝,黑风口的煤窑就飘起了青烟,燕家屯的玉米地里却裂开道醒目的车辙——是双轮马车碾出来的,辙印里沾着些枯黄的狼毫,是黑风寨土匪常用的马鞭毛。新抽芽的柳树枝上缠着半块蓝布,是那个日本婴儿常穿的小褂子碎片,被风卷得哗哗响,像在喊人。
燕彪蹲在玉米地的田埂上,手里攥着个摔碎的陶碗,碗底还留着半口玉米糊,是王寡妇早上给孩子喂的。怀表在怀里焐得发烫,表盖内侧新刻的\"惊蛰\"二字被汗水浸得发亮——这是开春后的第五天,那个被王寡妇收养的日本婴儿不见了,连同他常玩的木刻步枪和银勺子一起消失在晨雾里。田埂边的泥地上,小脚印歪歪扭扭地伸向黑风口的方向,突然被串马蹄印截断,蹄铁上的倒刺带着点碎布,和柳树上的蓝布碎片一模一样。
\"爹,步叔叔在煤窑附近发现了这个。\"燕双鹰举着个生锈的铜铃铛跑过来,铃铛上缠着根红绳,是他给孩子编的护身符,现在被马蹄踩扁了,铃舌卡在里面,摇不出声。少年的下巴上冒出层细密的胡茬,是开春后刚长的,右手上的冻疮疤还没褪,现在又被树枝划了道新口子,血珠滴在刚翻的黑土里,洇出个小小的红点,\"这铃铛是从土匪的马粪里刨出来的,里面还卡着半片奶糕,是周丽姑娘给孩子做的。\"
步鹰从黑风口的断崖上爬下来,裤腿沾满了泥,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是黑风寨二当家的——葫芦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去年秋天在落马湖见过。\"土匪的马队往南去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带泥的唾沫,左腿的枪伤还在隐隐作痛,阴雨天总像有蚂蚁在啃骨头,\"我数了下,至少二十匹马,马蹄铁上沾着硫磺,是从煤矿那边过来的,这帮杂碎开春就没安生过。\"他用刺刀挑起块带血的兽皮,上面印着个模糊的狼头,是黑风寨的记号,去年冬天在日军营地见过类似的。
燕彪展开怀表时,指腹蹭过表盖内侧的关东山地图。那个日本婴儿的小脚印在黑风口突然转向,旁边多了串成年人的布鞋印,鞋码和土匪的不一样,更窄小,鞋尖沾着点煤粉,是煤矿工人常穿的那种。去年冬天龟田溃败后,黑风寨的土匪就没了动静,现在突然在煤窑附近聚集,还掳走了孩子,绝不是巧合。\"他们是冲着孩子来的,\"燕彪用指甲在地图上的\"黑风寨\"三个字上划了道深痕,指甲缝里嵌着黑土,\"这孩子是日本人,但跟着咱们过了半年,土匪抓他要么是想要挟咱们,要么是想讨好佐藤。\"
老兵拄着拐杖挪到田埂边,望着黑风口的方向直嘬牙。\"我在煤窑当过长工,\"老人的拐杖头在泥地上戳出个小坑,\"黑风寨的土匪开春就爱往矿上凑,说是找活路,其实在盯矿警的枪。\"他从怀里掏出个被踩扁的烟荷包,是从马粪堆里捡的,上面绣着个\"李\"字,是矿上的老油条李三,\"这荷包是李三的,他前天还说看见土匪在矿上收'过路费',给的少了就卸条胳膊。\"
日头爬到头顶时,黑风口的煤窑突然炸开了锅。十几个矿工背着铺盖往屯子跑,手里的镐头还在滴煤渣,见了燕彪就喊:\"燕当家的,快跑吧!黑风寨的人把矿围了,说要找个'带记号的娃',找不到就炸窑!\"跑在最前面的矿工裤腿在流血,是被土匪的枪托砸的,\"他们还说,佐藤派人送了两车子弹,就堆在矿上的空屋里,黑鸦鸦的一片,看着就吓人。\"
\"看这架势不像抢钱,\"步鹰往燕彪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块石头,\"矿上的粮仓没动,光盯着人问,问的都是'穿蓝布褂子的娃'。\"他指着煤窑烟囱上的了望哨,上面插着黑风寨的狼头旗,旗绳上绑着个小布人,是用蓝布缝的,被风吹得团团转,\"他们在故意挑衅,想引咱们去矿上。\"
燕双鹰突然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那个孩子早上还拉着他的手学喊\"哥哥\",用木刻步枪\"打\"他腿上的补丁,现在那支木枪被扔在玉米地的泥里,枪头断了,像只折了翅膀的鸟。少年的手摸向腰间的短枪,枪套被汗水浸得发软,却被爹按住了——煤窑的空屋里突然冒出股青烟,不是烧煤的烟,是火药的味道,和去年炸日军弹药库时一个味。
傍晚时分,王寡妇提着个布包匆匆赶来,包里是孩子的小棉袄和两双新做的布鞋。女人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手里攥着张从矿上捡的字条,上面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拿十支步枪换娃,黑风寨子时等。\"字迹边缘沾着点煤粉,是矿上的人写的,\"我刚才去矿上找,听见土匪在吵架,说'小鬼子的娃不值钱',还说'佐藤给的货要抓紧运'。\"
燕彪展开怀表时,表盖内侧的土匪活动路线图被红笔标得密密麻麻。从黑风寨到落马湖,沿途的七个屯子都有矿工报信,说看见土匪在征集马车,每辆车都垫着厚厚的稻草,像在运怕碰的东西。最让人起疑的是矿上的空屋,窗户被木板钉死了,门缝里透出金属反光,步鹰用望远镜看了,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步枪,枪身缠着油纸,和去年美国人卖给日军的一模一样。
\"他们在借孩子调虎离山,\"燕彪把怀表往怀里一揣,站起身时膝盖咔嗒响——开春后风湿犯了,\"佐藤把武器给了土匪,让他们在矿上闹事,等咱们去救孩子,就趁机偷袭屯子。\"他往黑风口的方向望了望,夕阳把煤窑的烟囱染成了暗红色,像根烧红的烙铁,\"但土匪也不傻,拿孩子当筹码,既想换武器,又想借咱们的手除掉佐藤的人。\"
步鹰突然往煤窑的方向指了指:\"看那边的炊烟,比平时多三倍,不是矿上的人能烧出来的。\"他把望远镜递给燕双鹰,镜筒里能看见矿场的空地上搭着十几个新帐篷,帐篷门口晾着些破军装,是黑风寨土匪的,\"至少有五十人,这股势力突然冒出来,肯定不止为了个孩子。\"
夜里的燕家屯,油灯下的气氛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燕彪把怀表摆在桌子中央,表盖内侧的土匪和日军据点被红笔连了条线,交点就在黑风口的煤窑。周丽姑娘正在给矿工缝伤口,听见动静抬起头,手里的针线还在闪着光:\"我刚才去给矿上送草药,听见土匪说'要给关东军送份大礼',还说'用娃当引子,保准燕彪上钩'。\"
王寡妇抱着孩子的小棉袄坐在角落里,眼泪把棉袄的肩头洇湿了一大片。\"都怪我没看好娃,\"她用袖口擦着眼泪,声音哽咽着,\"早上他说要去看燕大哥练枪,我就没跟着,早知道......\"燕双鹰突然走过去,把自己的狼皮坎肩披在她身上,\"王婶别急,我这就去黑风寨,他们要枪我就给,只要能换孩子回来。\"
步鹰突然一拍桌子,油灯跳了跳,把影子投在墙上像群张牙舞爪的鬼。\"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他往燕双鹰手里塞了张矿场的地形图,是去年猎户手绘的,上面标着三条暗道,\"土匪要的不是枪,是你的命;佐藤要的也不是娃,是咱们全屯子的人。\"他用手指点着图上的火药库,\"这里才是他们的目标,矿上的火药够炸平半个关东山,他们想借咱们的手引爆,再嫁祸给咱们。\"
天快亮时,去矿上侦查的小鹰突然跑回来,手里攥着个被撕碎的布偶,是燕双鹰给孩子缝的。\"步叔叔,土匪把娃带到矿场的了望塔了,\"小鹰的脸冻得发青,是一路跑回来的,\"我听见他们说,等咱们去了就把娃推下来,再用机枪扫......\"话没说完就被燕彪按住了嘴。
燕彪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正指向丑时。他把表盖合上,声音低沉得像闷雷:\"双鹰带五个人从暗道去了望塔,不管能不能救孩子,先把塔上的机枪打哑;步鹰带乡亲们去矿场外围,把土匪的退路堵死;我去火药库,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他往每个人手里塞了颗土制手榴弹,是用日军的炮弹壳做的,\"记住,关东山的娃,不能白白送死。\"
燕双鹰往怀里揣了个玉米饼,是王寡妇刚烙的,还热乎着。他摸了摸腰间的短枪,又看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山,突然想起那个孩子总爱扒着他的枪套喊\"打\",现在那声奶气的叫喊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爹,步叔叔,了望塔见。\"少年的声音带着股狠劲,像开春后破土的笋,硬得能顶开石头。
步鹰把银色手枪别在腰间,又往靴筒里塞了把匕首。他看着燕彪一瘸一拐的背影,突然喊了句:\"老东西,右腿不利索就少逞能,等你回来喝庆功酒。\"燕彪没回头,只是扬了扬手里的怀表,表盖的\"鹰\"字在月光下闪了闪,像只展翅的鸟。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黑风口的煤窑突然响起声枪响。了望塔上的土匪应声倒下,是燕双鹰从暗道里开的枪,子弹打在机枪手的脑门上,红的白的溅了了望塔的木栏一身。紧接着,矿场的空地上炸开了串手榴弹,是步鹰带着乡亲们从外围冲了进来,土匪的帐篷被掀得满天飞,露出里面藏着的步枪和弹药箱,箱身上印着的\"USA\"字样被硝烟熏得发黑。
燕彪钻进火药库时,正看见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在往导火索上浇煤油,是龟田的副官,脸上还留着去年被步鹰砍的刀疤。\"燕彪,你果然来了!\"副官狞笑着举起火柴,\"佐藤大人说了,用你的命换那个小杂种的命,值了!\"燕彪没说话,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在副官的手腕上,火柴掉进煤油桶里,\"轰\"的一声燃起大火。
火舌舔上房梁时,燕彪从火药库的天窗爬出来,怀里抱着个发烫的孩子——正是那个日本婴儿,被绑在柱子上,小脸熏得黑乎乎的,看见燕彪就咯咯地笑,小手还攥着半块烧焦的奶糕。外面的枪声正密,燕双鹰在了望塔上用机枪扫射,步鹰的砍刀劈得土匪哭爹喊娘,矿工们也抄起镐头加入了混战,煤窑的黑土里混着血,像开春后最肥的养料。
往回走时,燕双鹰抱着孩子,孩子的小手正扯他下巴上的胡茬。燕彪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右腿的旧伤又犯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步鹰扛着缴获的步枪,枪身上还沾着土匪的血,嘴里哼着跑调的山歌,像在给春天的关东山唱赞歌。
远处的玉米地里,新抽的嫩芽正从黑土里钻出来,顶着露珠,闪着光。燕彪摸出怀表打开,表盖内侧的\"惊蛰\"二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盖不住下面的\"鹰\"字。1928年的春天来得晚,但终究是来了,像关东山的人,不管被埋得多深,总能破土而出,迎着风长。
怀表的齿轮转得轻快,滴答声里藏着春的气息,也藏着比钢铁还硬的东西。燕双鹰看着怀里的孩子在笑,又看了眼正在抽芽的玉米地,突然觉得这春天格外踏实——有些东西丢不了,就像这孩子,就像这土地,只要有人护着,再大的风也刮不走,再深的黑暗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