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二章:
1916年冬,关东山的雪下得没了膝盖。燕彪踩着没胫的积雪往山外走,粗布棉裤冻得硬邦邦的,腰间的怀表被体温焐出片温热的水渍。怀里揣着给燕双鹰治咳嗽的蜜炼川贝,油纸包在棉袄里蹭出淡淡的药香,与他身后背着的猎枪枪管上的防锈油味混在一起——这是关东山汉子出门的标配,药治家小的病,枪防山里的狼。
转过鹰嘴崖时,他看见雪地上的异样。三串马蹄印斜斜插进林子,蹄铁的花纹带着西洋样式,不是本地马帮常用的月牙形。更可疑的是雪地上散落的烟蒂,纸皮上印着\"大英烟草\"的字样,这东西在奉天城都属稀罕物,怎么会出现在荒无人烟的关东山?燕彪摸了摸腰间的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在棉袄里硌着皮肉,像白野当年说的\"有些脚印,得顺着摸到底\"。
他猫腰钻进松树林,棉鞋踩在雪壳上发出咯吱轻响。树梢上的积雪不时坠落,砸在他戴的狗皮帽子上簌簌作响。突然,前方传来金属碰撞声,他扒开树枝一看——五六个穿黑棉袄的汉子正围着辆雪橇,橇板上盖着油布,露出的边角闪着黄铜光。其中一个刀疤脸正往枪上抹防冻油,枪管上的雕花与燕彪四年前见过的黑莲组织火铳如出一辙,只是把\"莲\"字改成了\"商\"字商号。
\"这批货得赶在立春前运到牡丹江。\"刀疤脸的声音带着关外口音,往冻红的手上啐着唾沫,\"那老毛子说了,每块金砖加三成利,前提是别让燕家屯的人撞见。\"另一个瘦高个往火堆里添柴,火星溅在油布上,映出下面整齐的长条形轮廓——燕彪的心猛地一沉,那形状与山货庄里的金条模具完全吻合。
他悄悄往后退,脚腕却撞上树桩。刀疤脸猛地转头,猎枪的准星在雪光里闪着冷光。燕彪顺势滚进雪窝,怀里的药包摔出老远,川贝混着雪粒滚了一地。他摸起块冻硬的雪团往火堆扔去,趁对方躲闪的瞬间抄起猎枪,枪托在松树干上磕掉积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这是他跟老猎户学的\"雪障术\",用雪雾挡视线,用枪声惊野兽。
\"是燕家屯的燕彪?\"刀疤脸突然笑了,露出颗金牙,\"白爷说你识时务,果然没说错。\"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雪橇上的木箱,\"看看这是什么?\"油布被掀开的瞬间,燕彪看见里面的东西——不是金条,是二十支崭新的步枪,枪身的烤蓝在雪光里泛着幽光,比当年招兵队发的破枪亮堂十倍。
\"黑莲帮的规矩,见者有份。\"瘦高个抛来个酒葫芦,\"跟着我们干,这枪你先挑。\"燕彪接住葫芦,烧酒的烈气直冲脑门,他想起媳妇纳鞋底时说的\"拿人家的手短\",突然把葫芦往雪地里一掼:\"关东山不养吃里扒外的货。\"猎枪的枪口始终没离开刀疤脸的胸口,枪栓上的防滑纹在掌心硌出红印,像四年前白野怀表上的刻痕。
刀疤脸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块怀表,表盖内侧的莲花纹在雪光里格外刺眼:\"认识这玩意儿不?白野那老东西当年就靠它给俄国人带路,现在...轮到你了。\"燕彪的血猛地冲上头顶,他想起白野临走时说的\"黑莲最擅长偷梁换柱\",原来这些人是想用怀表栽赃。他扣动扳机的瞬间,刀疤脸滚进雪堆,子弹打在松树干上,溅起的冰碴子像碎玻璃。
混战中,燕彪的左臂挨了一枪。铅弹穿透棉絮带出团血花,在雪地上洇出朵刺目的红。他借着松树掩护往林子深处退,猎枪里的子弹很快打光,只能抄起地上的桦木棒子。瘦高个的刀劈在他肩膀上,棉袄被划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缝着的怀表——表盖在刀锋下擦出串火星,内侧的刻痕恰好挡住刀刃,救了他一命。
\"这表果然在你这儿!\"刀疤脸狞笑着扑上来,\"白野把金矿地图刻在里面,以为能瞒天过海?\"燕彪这才明白,白野当年留下的不仅是关东山的轮廓,还有黑莲组织的罪证。他突然想起媳妇说的\"表盖要常擦才亮\",此刻那些被桐油浸润的刻痕在雪光里格外清晰,某段曲线与他常去的二道河子瀑布走向完全一致。
就在这时,林子里传来哨声。刀疤脸骂了句\"晦气\",带着人往雪橇方向撤。燕彪躺在雪地里看着他们远去,油布下的步枪在夕阳里闪着冷光,突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来挖金的——黑莲组织是想借关东山的林子运军火,那些所谓的\"金砖\",恐怕是裹着铜皮的炮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冻醒时,发现自己躺在爬犁上。赶车的是疤脸老兵,当年一起在关帝庙待过的那个。\"我就知道你会惹上这帮杂碎。\"老兵往他伤口上撒着草药粉,\"黑莲在牡丹江招了不少前清的散兵,想趁着乱世占山为王。\"爬犁碾过积雪的声音里,燕彪听见远处传来闷响,那是军火爆炸的声音——老兵的弟兄们在黑风口截了雪橇。
回到燕家屯时,媳妇正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她的棉裤膝盖处磨出了洞,显然是往山里找过他。看见爬犁上的燕彪,她没哭,只是把怀里的燕双鹰往老兵怀里一递,转身就往灶房跑。很快,土坯房里飘出独活汤的味道,与他伤口上的草药味混在一起,把满屋子的寒气都驱散了些。
夜里,燕彪在油灯下翻看怀表。媳妇用针挑出他伤口里的铅弹,血珠滴在表盖上,顺着刻痕汇成小溪。燕双鹰趴在炕沿上,小手指着表盖内侧的曲线:\"爹,这像不像二道河子的瀑布?\"燕彪的心猛地一跳——白野当年说的\"瀑布后面\",原来就是金矿的入口。他突然想起刀疤脸说的\"老毛子\",难道黑莲组织又勾上了俄国人?
老兵在灶房里喝着烧酒,说黑莲最近在牡丹江沿岸活动频繁,专抢闯关东的难民。\"前几天截了批洋布,里面裹着的全是枪零件。\"他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我看他们是想开春后占了长白山,把这儿变成军火库。\"燕彪摸了摸怀表,突然觉得这铜疙瘩比猎枪还重——守护关东山,不光要防狼,更要防披着人皮的豺。
第二天一早,燕彪把怀表交给媳妇。\"你带着双鹰去奉天城投奔白先生,\"他往枪里压满子弹,\"我得去黑风口报信。\"媳妇把表塞进燕双鹰的棉袄里,在娃的脸蛋上亲了口:\"记住,表在人在,咱燕家的根在关东山。\"燕双鹰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攥着怀表链,像攥着根扯不断的线。
送他们上爬犁时,燕彪往媳妇包里塞了把杀猪刀。刀鞘上的铜环与怀表链碰撞出轻响,像在数着离别的脚步。老兵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我让弟兄们在半路接应。\"燕彪望着爬犁消失在雪雾里,突然往回跑——他得去二道河子看看,黑莲组织既然盯上了瀑布,那里一定藏着更大的秘密。
走到瀑布下时,他看见冰面上的异常。靠近岩壁的地方有处冰洞,边缘的冰碴带着新鲜的凿痕。燕彪敲碎冰层钻进去,发现里面藏着个木箱,打开后倒吸口冷气——里面是黑莲组织的账本,记录着从1912年到1916年的军火交易,收货方写着\"俄租界商会\",发货方却是\"济南恒昌行\"。他想起白野怀表上的\"恒昌行\"印章,原来这组织从那时起就开始渗透关东山。
突然,洞外传来脚步声。燕彪把账本塞进冰缝,刚钻出冰洞就被按住。刀疤脸用枪指着他的太阳穴:\"果然在这儿等你。\"他身后跟着个高鼻梁的俄国人,正用生硬的中文说:\"把地图交出来,饶你不死。\"燕彪笑了,往冰面上啐了口血:\"关东山的石头,硬过你们的子弹。\"
枪响的时候,他看见老兵带着人从林子里冲出来。猎枪与步枪的轰鸣在山谷里回荡,惊起的雪雾像道白色的墙。燕彪扑向刀疤脸的瞬间,怀表从怀里滑出来,在冰面上撞出清脆的响。表盖弹开的刹那,阳光透过冰洞照在刻痕上,恰好映出俄国人腰间的炸药引线——那上面的莲花纹,与黑莲组织的印章一模一样。
他滚过去扯断引线时,听见老兵喊\"快躲开\"。爆炸声在耳边响起,冰面裂开道大缝,燕彪随着碎冰坠入瀑布下的深潭。下沉的瞬间,他看见怀表在水里旋转,表盖内侧的刻痕在湍流中依然清晰,像关东山的筋骨,任谁也砸不断。
当燕彪在下游被救起时,怀里还攥着半块怀表盖。老兵告诉他,黑莲组织的人被打跑了,俄国人死在爆炸里,账本被搜了出来。\"这玩意儿比枪杆子管用。\"老兵指着账本上的记录,\"济南恒昌行和黑莲的勾当,全在这儿了。\"燕彪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突然想起白野说的\"有些账,总得算清\"。
回到燕家屯时,土坯房的烟囱正冒着烟。媳妇听见动静跑出来,怀里的燕双鹰举着另一半怀表盖——原来爬犁走到半路,娃说啥也要回来,说\"爹需要表盖挡刀子\"。燕彪把两半表盖拼在一起,裂缝像道新添的刻痕,记录着1916年关东山的雪,也记录着一个汉子用命守护的东西。
夜里,他在油灯下修复怀表。媳妇把燕双鹰的虎形玉佩系在表链上,说\"玉能护着表\"。燕双鹰趴在旁边看,小手指着裂缝说:\"爹,这像道新的山缝。\"燕彪突然明白,关东山的轮廓就是这样被一代代人刻出来的,有自然的鬼斧神工,更有守护家园的伤痕。怀表的齿轮在修复后重新转动,滴答声里,像在数着黑莲组织剩下的日子,也像在等一个孩子懂得什么叫责任。
窗外的雪还在下,关东山的轮廓在月色里若隐若现。燕彪把修好的怀表放在炕头,表盖内侧的刻痕在油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子,与墙上猎枪的影子重叠成一只展翅的鹰——这只鹰,终将在关东山的风雪里,长出更硬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