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垂死的巨兽吐出的最后一口浊气,依旧顽固地笼罩着山岭,将一切都浸泡在冰冷、潮湿的灰白之中。凹槽内,那簇被精心呵护的篝火,顽强地驱散着方寸之地的寒意,映照着几张写满疲惫与饥饿的脸。
草药带来的短暂安宁,终究敌不过腹中那如同烈火燎原般的饥饿感。敷在刘辩后背的蒲公英糊糊已经干涸,留下深绿色的草渣,疼痛似乎被饥饿的钝感暂时掩盖,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空虚的胃袋,带来一阵阵眩晕。阿石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因为饥饿而不时地微微抽搐。李壮沉默地磨着一把骨刀(用野兽骨头磨制的简陋工具),眼神却有些空洞。王伯守着火,不时担忧地看向昏睡的张大山,又看看脸色愈发苍白的刘辩。陈衍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但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张大山的呼吸平稳了一些,腿上的大蓟草药似乎抑制了感染蔓延的势头,那气味刺鼻的止痛草糊糊也缓解了些许痛楚,让他得以沉睡恢复体力。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但无法填饱任何人的肚子。
“这样下去…不行…” 刘辩的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后背的伤处传来一阵闷痛,但被他强行压下。“必须找到吃的!趁现在还有力气。”
他的目光投向凹槽外翻滚的浓雾。“陈先生,” 他看向陈衍,“我记得您说,李壮大哥发现了一处山泉?”
陈衍睁开眼,点了点头:“是,就在下方不远一处陡坡后,水流虽小,但甚是清澈。”
“山泉…水流…” 刘辩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有水流,很可能就有河流!河流就意味着鱼虾、水草、甚至水鸟!意味着食物!” 这个推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点亮了众人几近绝望的心。
“对!对!郎君说得对!” 王伯浑浊的眼睛里也迸发出光彩,“有河就有活路!”
李壮猛地站起,骨刀握紧:“我去探路!找河!”
“一起去!” 刘辩咬着牙,再次拄起那根粗树枝,“阿石,扶着我。陈先生,您和王伯照看张大哥和火种。李壮大哥,你在前开路,小心!”
这一次,求生的欲望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四人(刘辩、李石、李壮、阿石)再次踏入浓雾之中,沿着昨日发现山泉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寻。雾气湿冷,能见度极低,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李壮用骨刀劈开挡路的湿漉漉的荆棘和藤蔓,刘辩和阿石互相搀扶,艰难地跟在后面。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不断袭来,刘辩只能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地势果然在缓缓下降。脚下的泥土变得更加潮湿泥泞。空气中,那股属于山林草木的湿冷气息里,似乎隐约多了一丝…水汽的清新?
“听!” 李壮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刘辩和阿石也屏住呼吸。在浓雾深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种微弱却持续的、哗啦啦的声响…
“水声!是水声!” 阿石惊喜地叫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身体!三人精神大振,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水声,加快了脚步。雾气似乎也识趣地淡薄了一些。终于,在奋力拨开一片茂密的、挂着水珠的蕨类植物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颇为湍急的河流,如同一条银灰色的缎带,在雾气弥漫的山谷间奔腾流淌!河水撞击着河床中的卵石,发出哗啦啦的欢快声响。河岸两侧是相对平缓的滩涂和茂密的芦苇丛,再远处,则是连绵起伏、被雾气笼罩的黛色山峦。
“河!真的是河!” 李壮激动地挥舞了一下骨刀。
刘辩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也冲淡了饥饿带来的虚弱感。他看着奔腾的河水,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悸动和对未来的希冀。
“天不绝我等!” 他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郎君!快看那边!” 阿石兴奋地指向河流下游不远的一处河湾。那里水流相对平缓,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回水湾。更关键的是,河湾内侧,地势略高于河滩,背靠着一片陡峭的山壁,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半环抱式的凹陷地带。几块巨大的、被河水冲刷得浑圆的岩石散落其间,仿佛天然的屏障。地面上覆盖着相对干燥的鹅卵石和砂土,靠近山壁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小片平坦的空地!
“好地方!” 刘辩的眼睛瞬间亮了。背靠山壁,三面有天然岩石遮挡,易守难攻!前方是河滩,视野相对开阔,便于观察和取水。地势略高,不易被河水突然上涨淹没(只要不是特大洪水)。这简直是绝境中梦寐以求的落脚点!
“快!回去接应王伯和陈先生他们!我们就在那里落脚!” 刘辩当机立断。
希望点燃了力量。返回凹槽的路似乎都变得轻快了一些(尽管身体依旧虚弱)。当刘辩把发现河流和河湾的消息告诉王伯和陈衍时,两人眼中也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就连昏睡的张大山,似乎也感应到了气氛的变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走!搬家!” 刘辩果断下令。
众人齐心协力。李壮背起依旧虚弱的张大山,陈衍和王伯搀扶着刘辩,阿石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用层层湿布包裹、仅存微弱火星的火种。一行人互相扶持,在浓雾中跋涉,终于抵达了那处天赐的河湾。
一踏入这片被巨大岩石环抱、地面相对干燥平整的小小天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踏实感瞬间包裹了所有人。连日来的亡命奔逃、山道惊魂、饥寒伤痛带来的巨大压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王伯直接瘫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老泪纵横,不住地念叨着:“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陈衍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阿石放下火种,好奇地在几块大石头间跑来跑去。
“此地甚好!” 陈衍环顾四周,由衷赞道,“背有靠山,前有屏障,旁有水源,地势高燥。实乃天赐之地!”
刘辩也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此地暂可安身,就叫它…‘磐石寨’吧。” 他指着那些如同堡垒般守护着这片小空间的浑圆巨石,“愿我等如磐石,能在此暂避风雨。”
“磐石寨!好名字!” 李壮将张大山小心地安置在一块平坦干燥的石面上,憨厚地笑道。
短暂的喜悦过后,现实的问题再次摆在眼前——食物!
“李壮大哥,阿石!” 刘辩立刻开始分配任务,“你们的首要任务:找吃的!李壮大哥,你是猎户出身,看看这芦苇荡里,有没有水鸟的窝,或者野鸭子的踪迹?用你磨的骨刀和削尖的木棍,试试看能不能叉到鱼!阿石,你在水浅的岸边,仔细翻找鹅卵石下面,看有没有河螺、小螃蟹!注意安全,别下水太深!”
“是!” 李壮和阿石立刻领命而去,求生的本能和河水的诱惑让他们充满了干劲。
“陈先生,王伯!” 刘辩转向两人,“麻烦你们,收集一切能烧的干柴!越多越好!火不能灭!另外,看看附近有没有干燥的茅草或者大片的树叶,我们需要搭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棚!张大哥需要保暖!”
“好!” 陈衍和王伯也立刻行动起来。陈衍虽然体力稍逊,但指挥王伯收集柴草、寻找合适的窝棚材料还是得心应手。
刘辩自己也没有闲着。他忍着背痛和饥饿的眩晕,在河滩上仔细搜寻。他需要两种东西:一是坚韧的藤蔓或树皮纤维,二是足够柔韧、可以弯曲的细树枝。很快,他找到了一些被河水冲上岸的、坚韧的藤条,又挑选了几根粗细适中、韧性不错的柳条。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开始回忆前世看过的、最简陋的捕鱼工具——**鱼笼**和**触发式陷阱**的原理。没有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他先将藤条撕开,搓成相对结实的细绳。然后,将柔韧的柳条弯成一个开口的圆环,用藤绳将接口处死死绑紧。接着,他回忆着鱼笼入口的漏斗形状,用更细的藤条,在圆环内开始一圈圈地编织,逐渐向内收口,形成一个倒须状的入口。这是一个极其耗费耐心和手指力量的活计,好几次藤条割破了他的手指,但他浑然不觉。一个简陋的、勉强成型的藤编鱼笼渐渐在他手中成形。
接着,他又开始制作触发式陷阱。他找到一根有弹性的小树,将其压弯,用藤绳系住树梢。然后在地上挖了一个浅坑,将藤绳另一端系上一个活扣,布置在坑口上方。一旦有小型动物(如野兔、水鸟)踩中坑口的伪装,活扣就会松开,被压弯的树梢猛地弹起,将猎物吊住或勒紧。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当他终于完成这两个简陋的工具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后背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但他顾不上这些,立刻将鱼笼拿到下游水流平缓的回水湾处,在里面放了几块砸碎的河螺肉做诱饵,用石头压牢,沉入水中。又将触发陷阱布置在芦苇丛边缘可能动物经过的小径上。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地靠在一块大石上喘息。
就在这时,下游传来了阿石兴奋的呼喊:“郎君!郎君!我找到了!好多螺!还有小螃蟹!”
刘辩精神一振,挣扎着起身看去。只见阿石卷着裤腿,站在及膝深的水边,手里捧着几片大树叶,里面盛满了大大小小的河螺,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虽然不多,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他们,无异于山珍海味!
几乎同时,芦苇丛中传来一阵扑腾声和李壮压抑的欢呼:“抓到了!哈哈!” 只见李壮浑身湿漉漉地钻出来,手里倒提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羽毛斑斓的野鸭子!虽然不大,但足够肥硕!
“好!太好了!” 刘辩大喜过望,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小小的收获瞬间驱散。
另一边,陈衍和王伯也收集了小山般的干柴,还用树枝和找到的大片芭蕉叶、芦苇捆,在背风的山壁下,搭起了一个极其简陋、勉强能容纳几人蜷缩的“人”字形窝棚。虽然四面漏风,但总算有了个能遮点雨的地方。
火堆在河滩中央的空地上熊熊燃起,驱散了浓雾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李壮手脚麻利地处理了野鸭,拔毛去脏,用削尖的木棍串好。阿石捡来的河螺和小螃蟹被直接丢进一个盛满泉水的破陶罐里。王伯则用几块石头垒起一个简易灶台。
很快,野鸭被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金黄色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爆出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小小的“磐石寨”。这香气如同魔咒,让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旋转的烤肉,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陶罐里煮着的河螺和小螃蟹也冒出了白色的热气,带着河鲜特有的、令人垂涎的鲜味。
当第一块烤得焦香四溢的鸭肉被撕下来,递给伤势最重的张大山时,这个沉默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当滚烫的、带着咸鲜滋味的螺肉和蟹肉被分到每个人手中时,没有人说话,只有狼吞虎咽的声音和满足的叹息在小小的营地里回荡。食物的热量顺着喉咙流遍全身,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弱,带来了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刘辩也分到了一条鸭腿和几颗螺肉。他小口地咀嚼着,感受着粗糙的肉质和油脂在舌尖化开,那滋味胜过他前世吃过的任何珍馐美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着能量的注入,眩晕感渐渐消退,力量仿佛一点点回到了身体里。
夜幕缓缓降临。浓雾并未完全散去,但被河谷的风吹得淡薄了许多,露出了几颗寒星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奔腾的河水在夜色中哗哗作响,仿佛永不停歇的歌谣。
篝火噼啪燃烧,映照着围坐在周围的几张脸庞。虽然依旧沾着泥污,带着疲惫,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已被食物和短暂的安全感冲淡了许多。张大山靠在窝棚里,腿上重新换了药,在温暖的篝火旁沉沉睡去,呼吸平稳。阿石吃饱了,依偎在王伯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陈衍拨弄着火堆,火光在他清癯的脸上跳跃,眼神深邃,不知在思考什么。李壮则仔细擦拭着他的骨刀,警惕的目光不时扫向黑暗的河滩和对岸朦胧的山影。
刘辩靠在一块温暖的大石上,背后伤处的疼痛在饱食后似乎也减轻了些许。他望着跳跃的火焰,听着河水奔流,紧绷了无数个日夜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放松。这是自洛阳宫变、亡命奔逃以来,他们第一次拥有了一个相对安全、能够遮风挡雨、并且填饱了肚子的夜晚。
磐石寨,成为了他们绝境中的第一处港湾,给予了他们宝贵的喘息之机。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在篝火的温暖和河水的催眠声中,刘辩的意识渐渐模糊。
然而,就在他即将沉入梦乡的最后一刻,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河水声完全掩盖的异响,如同冰针般刺入他的耳膜——似乎是…对岸的密林中,传来了某种金属磕碰的轻响?
刘辩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脏骤然收紧。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跳跃的火光,死死盯向对岸那片被浓重夜色和雾气笼罩的、仿佛潜藏着无尽危险的密林。
短暂的喘息,或许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