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被爆炸的烈焰灼烤出的、光怪陆离的炼狱。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实质的巨锤,反复砸在意识深处,每一次冲击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眼前是刺目的、不断膨胀收缩的橘红色火球,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破碎的瓦片如同死亡的蝗虫在硝烟中尖啸飞溅!后背被木棍砸中的地方,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堵满了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呜咽。沉重的眼皮如同锈死的闸门,被一股蛮力艰难地撬开一条缝隙。
视野是模糊的、晃动的、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尚未散尽的硝烟。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焦糊味、硫磺味和血腥气。身体沉重得像是被浇筑在冰冷的泥地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后背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持续地熨烫着神经。
“恩公!您醒了!”阿牛那张沾满硝烟、灰尘和泪痕的脸猛地凑到眼前,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红肿的眼眶里泪水再次涌出,“太好了!太好了!您还活着!您吓死我了!”他粗糙的手紧紧抓住我冰凉的手,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滚烫温度。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四周。
还是在那个低矮阴暗、充满霉味的土坯房里。火塘的火已经熄灭,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和散落四周的、被爆炸熏黑的瓦罐碎片。墙壁上布满了飞溅的泥点和黑色的烟痕。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硝烟混合的诡异气息。
赵大和孙老蔫依旧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昏迷不醒,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秀娘抱着囡囡缩在墙角,囡囡似乎被喂了水,不再哭闹,只是虚弱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秀娘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近乎敬畏的疏离。
而在火塘的灰烬旁,静静伫立着那道瘦削如竹的身影——唐周。
他背对着我们,面朝着土坯房那扇被溃逃土匪撞得歪斜的木门。门外的天色是一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的黎明。他依旧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站姿如同扎根的磐石。但这一次,那沉默的背影却不再仅仅是戒备,而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阴郁。
“……陈三炮……跑了……”阿牛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恨,“带着剩下的狗腿子……跑进后山了……唐老说……穷寇莫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恩公……您……您刚才……那是什么……雷……雷法吗?太……太吓人了……”
我无力回答,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剧痛。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那只无力摊开在冰冷泥地上的手上。虎口撕裂的伤口已经凝结了暗红的血痂,沾满了黑色的硝烟和污泥。而在那血污泥污之间……一点刺眼的明黄,如同烧红的烙印,狠狠地灼痛了我的眼睛!
龙袍的残片!在爆炸的混乱中,被气浪撕裂,沾在了我的手上!
唐周……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他搭在我颈侧探脉时,那瞬间的停顿和沉重的气息……他枯槁的手指拂过的地方……那抹明黄,不可能逃过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后背的剧痛更甚!身份!这个致命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在了这个深不可测的神秘老者面前!他会怎么做?是震惊?是告发?还是……灭口?!
巨大的恐惧和虚脱感再次猛烈地冲击着大脑,眼前阵阵发黑。就在这时,后背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伴随着一阵浓烈的草药气息,暂时压下了那火辣辣的灼痛。
“别动。”唐周那苍老、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转过身,走到了我身边。他手里拿着一个破陶碗,碗里是捣碎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草药糊。他枯槁的手指沾着药糊,极其稳定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后背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但随后便是清凉的舒缓。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他的目光专注于伤口,专注得近乎……刻意?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他没有问关于爆炸、关于“雷法”、更关于那抹刺眼明黄的任何问题。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变故、那暴露身份的铁证,都未曾发生。
这种刻意的沉默,反而比任何质问都更加令人窒息!如同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死寂!
“……清理……战场……”唐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有用的……带走……尸体……处理掉……”
他指的是门外。阿牛立刻反应过来,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疑问,拿起短匕,警惕地走向门口。门外躺着两具土匪的尸体,都是被爆炸的碎片和气浪当场击杀的,死状凄惨。还有那个粗壮汉子,胸口塌陷,口鼻流血,虽然还有微弱的抽搐,但显然也活不成了。
阿牛忍着恶心和恐惧,开始翻检尸体。除了一些破烂的衣物和几枚劣质的铜钱,几乎一无所获。就在他准备放弃时,在陈三炮刚才站立位置附近的泥地里,一块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不知是谁的)、折叠起来的、厚实的、似乎是某种皮革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唐老!恩公!你们看!”阿牛用短匕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挑起,在衣服上擦了擦泥污,露出下面坚韧的、经过鞣制的羊皮底色!
是地图?!
阿牛激动地将地图展开。这是一张大约两尺见方的羊皮地图,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用粗糙的墨线绘制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的轮廓。虽然陈旧,但保存得相对完整。地图的中心区域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覆盖,糊掉了不少细节,但边缘区域还算清晰。
“地……地图!”阿牛的声音带着狂喜,“是地图!我们有地图了!”
地图!在这茫茫群山、如同无头苍蝇般逃亡的时刻,一张地图的价值,无异于黑暗中的明灯!
唐周涂抹草药的动作微微一顿,枯槁的目光第一次从那狰狞的伤口移开,落在了阿牛展开的地图上。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
我也强撑着精神,目光投向那张血迹斑斑的地图。
地图覆盖的区域很广。西北方向,标注着蜿蜒的黄河、巨大的“洛阳”字样(被血迹浸染了大半)、以及更西边的“潼关”、“长安”。东北方向,跨越黄河,则标注着“冀州”、“邺城”、“渤海”等地名。正北方向,跨越太行山脉,则是“幽州”、“蓟城”、“渔阳”等字样。地图的南面和东面,也零星标注着“荆州”、“南阳”、“徐州”等地名。
虽然血迹覆盖了中央不少细节,但整体轮廓清晰。我们目前所在的伏牛山脉,在地图上只是一片不起眼的、用粗糙墨点表示的阴影区域,位于洛阳东南方向。
“太好了!有地图了!”阿牛兴奋地指着地图上相对靠近洛阳、标注着“宛城”的地方,“恩公!唐老!我们去南阳吧!听说那边现在还算安稳!离洛阳也近!”
南阳?荆州刘表的地盘?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南阳后来确实成为各方势力角逐之地,但此时(190年),刘表刚刚单骑入荆州,根基未稳,南阳更是四战之地,绝非安稳去处!
我的目光在地图上艰难地移动。后背的剧痛和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不断冲击着意识。地图上那被血迹浸染的洛阳字样,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刺痛着我的神经。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土匪的惨叫、还有……王五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充满怨毒的“嗬嗬”低笑!
不行!不能去南阳!那里离洛阳太近!离董卓的势力范围太近!离王五那条毒蛇可能引来的追兵太近!
目光艰难地越过代表黄河的粗线,投向北方。
冀州……袁绍的地盘。四世三公,名望极高,此时(190年)刚刚在渤海起兵讨董,正是招兵买马、广纳贤才之时。去投奔他?凭借“少帝”的身份?不!绝对不行!袁绍此人,外宽内忌,野心勃勃!历史上他对待汉献帝尚且阳奉阴违,何况我这个“已死”的废帝?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只会成为他手中一张随时可以抛弃、甚至用来向董卓邀功的牌!更遑论他麾下派系林立,勾心斗角,绝非善地!
目光继续向北。
幽州……刘虞的地盘。汉室宗亲,幽州牧,以仁政爱民着称。历史上他反对公孙瓒对乌桓的穷兵黩武,主张怀柔,深得民心。而且幽州地处偏远,远离中原战火核心(此时公孙瓒和刘虞的矛盾尚未激化),又有燕山、长城作为屏障,相对安稳。更重要的是,刘虞忠于汉室!他后来正是因为反对袁绍另立刘虞为帝(被刘虞严词拒绝)而遭忌惮……
幽州!
刘虞!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
“……去……幽州……”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声挤出三个字,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手指艰难地抬起,指向地图上那片位于最北方、标注着“幽州”、“蓟城”的区域!
“幽州?!”阿牛愣住了,脸上充满了不解和焦急,“恩公!幽州太远了!隔着千山万水!我们……我们怎么过得去?而且……听说那边胡人多,天寒地冻的……”
唐周涂抹草药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那双如同寒潭般的深邃眼眸,猛地抬起,锐利如刀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无遮掩地、如同实质般刺在我的脸上!那目光中,不再是单纯的探究或凝重,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了然?甚至……一丝极其复杂的、如同风暴酝酿般的……激荡?!
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盛着药糊的破陶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幽州!
这个选择,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炸响在唐周的心湖深处!一个“普通”流民少年,在重伤垂危之际,面对地图,几乎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指向了远离中原漩涡、远离董卓势力、远离袁绍锋芒,却靠近边塞、靠近胡人、靠近那位以仁德着称的汉室宗亲——刘虞的幽州!
这绝非巧合!
这绝非一个懵懂少年能做出的决断!
这背后隐藏的信息量,结合那抹刺眼的明黄残片……答案,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沉的、如同铅块般的凝重!唐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缠绕着我苍白的、布满冷汗的脸,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土坯房内刚刚因为获得地图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瞬间被这无声的、却重如山岳的凝重所冻结!
阿牛被唐周身上散发出的、前所未有的冰冷气势所慑,张了张嘴,却不敢再问。秀娘紧紧抱着囡囡,惊恐地看着这无声对峙的两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间充满硝烟、血腥和草药味的破败土屋。
就在这死寂几乎要将人逼疯的刹那——
“嗬……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如同破风箱般压抑的、带着浓重怨毒和疯狂快意的低笑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极其诡异地、断断续续地……从土坯房那扇歪斜的木门外、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滴着晨露的灌木丛后……飘了进来!
那声音……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
是王五!那条双臂尽断、本该死在泥泞里的毒蛇!他竟然……又追上来了?!而且就在门外?!他听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阿牛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秀娘惊恐地捂住了囡囡的耳朵!连昏迷中的赵大似乎都因为这充满恶意的声响而抽搐了一下!
唐周眼中的凝重瞬间化为冰冷的杀机!他猛地转头,枯槁的身影如同绷紧的弓弦,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穿透歪斜的门缝,死死锁定那片发出声响的灌木丛!
而我的意识,在这极致的恐惧、剧痛和唐周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压迫下,如同绷断的弓弦,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和眩晕彻底吞噬……
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只有唐周那冰冷如铁、仿佛带着某种沉重宿命般的声音,如同烙印般刻入了我的脑海:
“……龙困浅滩……终非池物……前路……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