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屏障内,尚枳的头颅静静悬浮着。
外界的一切,无论是女帝的离去,还是玄铁卫的轮值看守,都无法引起她丝毫波动。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属于“人”的情绪都已在她遇见那个“神明”后五百年的逃亡和方才金銮殿的审判中被彻底抽干、碾碎。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和冰原深处那唯一还在燃烧的、名为“弑神”的幽蓝火焰。
然而,这片冰原并非毫无波澜。
林柠被囚禁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在她死寂的意识深处激起了最细微、却最尖锐的涟漪。那个女孩……那个被她亲手拖入深渊、作为容器、又被迫背负起她扭曲期望的女孩……
现在,落入了女帝手中。
尚枳很清楚女帝的手段。
林柠在她眼里,只是一件有价值的工具,一件可以用来对付自己的武器。
她的下场,绝不会好。
这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尚枳刻意维持的麻木。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焦虑,开始在她仅存的意识中弥漫。
她想起了自己。她也曾背负着无数沉重的期望,那些声音如同附骨之蛆,在每一次轮回的间隙里反复低语——“至少……你要活下去……”
于是,她活了下来。
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在永无止境的循环里,一次又一次。
轮回的尘埃渐渐累积,厚重得如同实质的茧,将她包裹。
最终,连“虚无”本身也成了她呼吸的空气。
物品的形状、时间的流逝、空间的存在……这些构成世界的基石,在她眼中悄然崩解、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绝望的深渊之下,滋生出更深的寒意。
在漫长到足以蚀穿灵魂的黑暗里,她最终领悟了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理——
痛苦,并非永恒。
永恒的,是这清醒的、无法逃避的“存在”本身。
而痛苦,不过是这永恒存在中最微不足道的注脚。
……
尚枳的意识漂浮在绝对的虚无中。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飓风撕碎的沙画,再也无法拼凑出连贯的画面。
连构成“痛苦”的情绪颗粒,也仿佛被这虚无彻底同化、湮灭。
麻木。
一种比死亡更深沉、比虚无更彻底的麻木。
它不再是盾牌,而是她存在的底色。
她放弃了。不再尝试改变既定的轨迹,不再握紧刀锋,不再引动灵力,甚至……不再思考。她只是存在,如同一具被彻底掏空、任由命运之轮反复碾过的空壳,在永恒的刑台上,无声地履行着“活着”的酷刑。
直到……
她在林柠眼中,看到了那熟悉的、沉重的、名为“期望”的枷锁。
看到了那个同样被推上悬崖边缘的灵魂。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水,不会再为任何涟漪所动。
冰封的情感,早已在无数次的轮回冻结中化为齑粉。
然而,那深埋于冰层之下、被诅咒刻意“保存”的核心,却在此刻,因为这遥远而清晰的倒影,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一个念头,如同冰封地底悄然萌发的种子,带着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刺破了厚重的麻木——
“不要……再让任何人……承受这样的‘永恒’。”
思绪翻滚之间,她想到了自己首先必须得脱困。
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那个被她亲手制造出来的“钥匙”,为了那个她曾短暂扮演过“师父”角色的女孩。
她的弑神之路,不能以林柠的彻底毁灭为起点。
在绝对的禁锢中,只剩下头颅的尚枳,思维却异常清晰和冰冷。
她迅速地评估着自己仅有的、渺茫的选择——
利用她的轮回诅咒。
主动结束这残存的生命,触发那伴随她永生永世的神明诅咒——死亡并非终结,而是带着全部记忆,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重临世间。
但这代价巨大——会遗忘许多细节,因为漫长的岁月里她的大脑学会了自动清除一些记忆。
而且力量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
最重要的是,时间!等她重新成长起来,又要过一遍那样消磨人意志的经历……此路不通。
或许她也可以等待进化。
依靠自己那近乎不死的顽强自愈力。
她可以尝试集中所有的意志和残余的生命力,去刺激、催化这种自愈能力,让它突破极限,进化出足以对抗这淡金色封印屏障的力量。
但这需要时间,漫长到无法预估的时间。
可能需要几十年,几百年……而林柠,在女帝手中,能撑多久?变数太大,希望渺茫,如同等待戈多。
两个选择,都指向绝望的深渊。
时间在冰冷的封印中无声流逝。
玄铁卫如同雕塑。
宫殿外,是庞大而冷酷的帝国机器。
尚枳空洞的眼神深处,那幽蓝的火焰在死寂的冰原上疯狂跳跃、挣扎。
烦躁和冰冷的焦虑如同毒藤,缠绕着她仅存的意识。
她不能等!她等不起林柠的时间!
又或者放下骄傲,祈求“情面”。
一个念头,一个她从未想过、也极度抗拒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向女帝……降凌月……说情?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耻辱。
五百年前,是她亲手背叛了这份信任,背叛了那份知遇之恩,将女帝的尊严和帝国的根基践踏在脚下。
如今,只剩一颗头颅,沦为阶下囚,还要去向那个被她伤得最深、恨她入骨的人祈求怜悯?
荒谬!可笑!自取其辱!
她的骄傲在疯狂地尖叫着拒绝。
然而,无数人的脸,不断地在她意识中闪现。
“呵呵……这些东西到头来不就是我自找的……”
冰冷的理智最终压倒了残存的骄傲和耻辱感。
在绝对的困境面前,在仅存的、需要守护的“意义”面前,个人的荣辱……或许真的微不足道。
尚枳的头颅在淡金色的屏障中,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闭上了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力量和勇气。
然后,她用尽残存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这封印主要封锁她的力量外泄和行动,对意识层面的微弱波动压制稍弱),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震动了她头颅周围的空气,形成了一道微弱到极点、却精准地传向女帝所在宫殿方向的神念波动。
这道波动,不再是冰冷、死寂,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屈辱,有挣扎,有放下一切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尘封了五百年的、属于“尚枳”而非“冗骸”的恳切。
波动的内容,只有三个字,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降凌月……”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在女帝冰冷的心湖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五百年来,第一次有人敢直呼她的真名!更是第一次,由那个背叛者口中,带着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呼唤传来!
帝座之上,女帝敲击扶手的指尖,骤然停顿。
她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猛地睁开,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精准地落在了那封印着头颅的淡金色屏障之上。
一丝震惊,一丝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加汹涌复杂的情绪,在她冰冷的眼底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