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观星台,孤峰般拔地而起,黑沉沉的石基直插深蓝的夜空。三日后月圆,沈追一身钦天监最低阶的“候星生”灰袍,垂首跟在监正星玄子身后,踏上了冰冷的石阶。老周在台阶下隐入阴影,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裴琰之没有出现,但沈追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视线,冰冷而黏稠,贴在背脊上。
星玄子宽大的深紫色法袍在夜风里纹丝不动,鹤发童颜,手持一柄非金非玉的拂尘。他步履无声,每一步落下,脚下巨大的石砖都隐隐有微光流过,构成玄奥的轨迹。越往上,空气越发稀薄寒冷,带着一种金属和尘埃混合的奇异味道。
“观星之道,首重心静。”星玄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钻入沈追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心若不静,星轨易乱,恐引灾殃。”
沈追低低应了一声“是”,指尖在袖中悄然抚过怀中滚烫的玉牌。越是接近塔顶,玉牌的灼热感越是强烈,塔形虚影在意识深处躁动不安,几乎要透体而出。那句“血祭山河时”的篆文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终于踏足观星台顶。视野豁然开朗,整座森严的皇城匍匐在脚下,灯火点点,如同沉睡巨兽背上的鳞片。头顶是浩瀚无垠的墨蓝天穹,星河璀璨流淌。然而,占据平台中央的,并非寻常的浑天仪或圭表,而是一座庞大得令人心悸的青铜机械造物。
巨大的圆形基座刻满二十八星宿与周天星图,无数大小不一的青铜齿轮层层嵌套咬合,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喀啦…喀啦…”声。齿轮中央,悬浮着七块磨盘大小、闪烁着不同星辉的奇异金属板,它们围绕着中心一根指向北天极的紫金指针缓缓公转、自转,轨迹玄奥莫测。冰冷的金属光泽与流转的星辉交织,构筑出一种非人的、精密而肃杀的秩序感。
“此乃‘璇玑浑天仪’,窥探天机,亦能拨动星轨,引动周天星力。”星玄子拂尘轻摆,指向那七块星辉金属板,“七曜星盘,各司其职。沈候星生,你今夜便负责记录‘荧惑’星盘的运行轨迹,不可有丝毫差池。”他指向一块通体赤红、光芒略显躁动不安的金属板。
沈追依言走到荧惑星盘对应的记录台前。这是一个嵌入基座的石案,案面光滑如镜,旁边摆放着特制的星砂墨与玉版纸。他刚拿起玉笔,手指拂过冰凉的案面,怀中玉牌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金属颤鸣响起。玉牌上的塔形虚影猛地投射在意识中,剧烈闪烁,塔尖死死指向璇玑浑天仪的中心轴——那根指向北天极的紫金指针!指针底座,赫然镶嵌着一块磨盘大小、布满天然孔窍的暗沉陨铁!
**紫阳塔的入口就在这里!** 陨铁基座就是塔门!
就在沈追心神剧震的刹那,异变陡生!
“荧惑守心,大凶之兆!”星玄子陡然发出一声厉喝,声音不再平和,充满了冰冷的杀机!他手中拂尘猛地向荧惑星盘方向一挥!
喀啦啦啦——!
整个庞大的璇玑浑天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齿轮链条瞬间加速,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央那赤红的荧惑星盘骤然脱离原有轨迹,带着刺耳的尖啸,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赤红流光,拖着灼热的尾焰,如同失控的陨星,朝着沈追站立的位置狂暴撞来!
炽热的气浪扑面而至,几乎要将他点燃!杀阵启动了!
千钧一发!
“紫气东来!”沈追心中爆吼,丹田内那团紫色气旋疯狂旋转。脚下石板轰然碎裂!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紫色残影,险之又险地从赤红星盘恐怖撞击的边缘擦身而过!灼热的气流卷飞了他的兜帽,灰发在热风中狂舞。
轰隆!!!
赤红星盘狠狠砸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坚硬的陨铁基座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剧烈震动。撞击点周围数尺内的石砖瞬间融化成赤红的岩浆!火星四溅,落在沈追的袍角,立刻烧出焦黑的孔洞。
“咦?”星玄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沈追能躲过这必杀一击。但他反应快得惊人,拂尘再挥!
“贪狼噬月!”
嗡!嗡!嗡!
三块分别闪烁着惨白、幽蓝、碧绿光芒的星盘(对应七杀、破军、贪狼)应声脱离轨道,从三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头顶、肋下、后心——撕裂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气、洞穿金石的金锐之气、腐蚀万物的剧毒绿芒,交织成一张绝杀之网,瞬间封死沈追所有闪避空间!
冰冷的死亡气息刺得皮肤生疼。沈追瞳孔缩成针尖,体内刚刚突破的紫阳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咆哮!经脉中融合了紫阳晶的部分爆发出灼热的力量,与白露针残留的麻痹感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反而让他的感知在生死关头提升到了极致。
**不能退!紫阳塔就在眼前!**
“给我开!”沈追怒吼,七品武者的真气毫无保留地爆发!他右掌猛地向前推出,丹田气旋疯狂压缩、再瞬间释放!
轰!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碗口粗细紫色气柱从他掌心狂涌而出!气柱撞上正面袭来的惨白色破军星盘,发出金铁交鸣的刺耳爆响!紫色气柱被星盘蕴含的恐怖金锐星力寸寸绞碎,但星盘的轨迹也被强行撞偏,擦着沈追的左臂呼啸而过,带起一溜血花和刺骨的寒意!
代价是巨大的。强行外放真气硬撼星盘,沈追如遭重锤轰击,喉头一甜,鲜血涌上嘴角。同时,头顶的贪狼碧芒和肋下的七杀幽蓝已近在咫尺!
躲不开了!沈追眼中闪过一丝狠绝,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强行扭转,将大部分要害避开,准备用身体硬抗!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嗤!嗤!
两道凝练如针的深紫色指风,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毫无征兆地破空而至!一道精准地撞在碧绿的贪狼星盘侧面,将其打得微微一偏;另一道则点在幽蓝的七杀星盘底部,让其轨迹瞬间抬高!
噗!噗!
贪狼的毒芒擦着沈追的腰侧掠过,腐蚀性的星力将灰袍蚀穿,在皮肉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灼痕,剧痛钻心!七杀的幽蓝寒气则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几缕断发瞬间冻结成冰,簌簌落下。
沈追死里逃生,猛地回头,只见观星台入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裴琰之!
他依旧穿着那身暗紫蟒袍,面色在星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他负手而立,指尖一缕淡淡的紫气刚刚散去,眼神冰冷地扫过狼狈的沈追,最终落在脸色阴沉的星玄子身上。
“监正大人,”裴琰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璇玑浑天仪的低沉轰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对一个小小候星生动用‘七曜绝杀’,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星玄子手中的拂尘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覆盖在宽大袖袍下的枯瘦手指似乎捏紧了什么。他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眼底却毫无温度:“裴大人说笑了。荧惑异动,星轨紊乱,引发浑天仪自发护阵,老道只是顺势而为,消弭变数罢了。倒是裴大人,深夜驾临我这观星禁地,所为何事?”
裴琰之缓步上前,目光扫过那巨大的璇玑浑天仪,最后停留在中央陨铁基座之上,眼神深邃难明:“奉旨,查探天象异动之源。看来监正大人这里,动静不小。”
沈追捂着腰间的灼伤,剧烈喘息着,冷汗浸透内衫。他看着裴琰之挺拔的背影,方才那精准到毫巅、救下自己的两道指风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是巧合?还是算计?那指风的力量…纯粹而凝练,是《紫阳神照经》的真气无疑,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变数?”裴琰之轻笑一声,目光终于从陨铁基座移开,落在星玄子脸上,带着无形的压力,“变数往往也是契机。监正大人执掌天机,莫非连这点气魄也无?”
星玄子面皮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沉默片刻,拂尘一摆,那失控的荧惑星盘与其他两块星盘在巨大的齿轮转动声中缓缓归位,璇玑浑天仪令人心悸的轰鸣渐渐平息。
“裴大人所言甚是。”星玄子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腔调,仿佛刚才的绝杀从未发生,“既然圣上有旨,老道自当配合。沈候星生受惊了,下去处理伤势吧。”
裴琰之没再看沈追,只淡淡吩咐:“还愣着做什么?滚下去。”
沈追强忍着伤痛和翻腾的气血,低头应了声“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台阶走去。转身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方才被贪狼星盘毒芒擦过、在陨铁基座边缘留下一点焦黑灼痕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微弱银芒的砂砾,正黏附在灼痕边缘,在星辉下几乎微不可察。
**星砂!** 钦天监特制、用以绘制星图、记录仪轨的特殊材料!
这砂砾的质地和色泽…与他当夜在青鳞据点废墟里,从妹妹沈萱那件染血破碎的衣角上发现的星砂,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七杀星盘的寒气更刺骨!
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没有回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伤口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一步步走下那仿佛通往深渊的冰冷石阶。
裴琰之的出现是救他,还是为了确保他活着进入紫阳塔完成那所谓的“使命”?星玄子这老道,与青鳞又是什么关系?妹妹衣角上的星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皇城之巅、钦天监重地的杀阵核心?
老周沉默地等在台阶下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看到沈追染血的袍角和苍白的脸,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却没说话,只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沈追扶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腥气的淤血。他抬起头,望向高耸入云的观星台顶,那巨大的璇玑浑天仪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塔形玉牌在怀中依旧散发着滚烫的温度,血祭的预言在耳边回响,而妹妹衣角上的星砂,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所有迷雾,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钦天监…青鳞…紫焰…裴琰之…星玄子…
这些看似对立的势力,其阴影下的触角,是否早已在某个不可知的深处,悄然纠缠在了一起?而他,沈追,究竟是执棋者,还是那颗注定要被血祭的棋子?
月,已悄然爬上中天,冰冷圆满,如同一只巨大的、没有瞳仁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皇城,注视着即将被血与火吞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