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军报裹着风沙抵京时,东方澈正在校场检验新铸的明光铠。甲片是冷锻而成的,泛着水纹般的冷光,他屈指轻叩,“当”的一声清越如钟,余韵漫过校场,惊起檐角栖息的鸽群。鸽翅扫过晾甲杆上的红绸,绸带飘卷如焰,映得他玄色衣袍上的暗纹若隐若现——那是用银线绣的山河图,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仿佛有细浪在衣间起伏。
军报的牛皮封套被塞外的风蚀得发脆,展开时簌簌掉渣,墨迹被沙粒磨得发淡,却仍能看清字里行间的焦灼。“定北军三营士卒食新粮后腹痛呕吐,粮中掺沙,疑似人为。”末句旁有个小小的朱批,是送报兵卒用指尖蘸血画的圈,圈住了“掺沙”二字,像枚未爆的火捻。澈儿指尖抚过那血圈,纸页的粗糙磨着皮肤,竟比甲片的棱角更刺人。
粮样送抵御膳房时,他正用银箸挑拣碗中的糙米。御膳房的米是精挑细选的,米粒饱满如珠,可抓起一把军粮,指缝间立刻漏下细沙,簌簌落在白玉盘里,积成薄薄一层。沙粒落在盘底,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暗处磨牙。“沙粒均匀,是筛过的。”他捻起一粒沙对着光细看,石英的棱角折射出冷光,混在其中的云母碎屑闪烁如碎星,“不是河沙,是西山的石英砂——那里的砂含云母,能反光。昨夜巡城的兵卒说,西山矿场的方向,总闪着奇怪的光。”
殷照临闻讯赶来时,正见澈儿将沙粒倒入沙盘。他指尖划过沙盘,将沙粒聚成小丘,云母碎屑在掌心流转如星子:“永丰仓负责北境军粮转运,仓官赵德才是宇文家的远亲。此人前年因贪墨漕粮被弹劾,是宇文玄在朝堂上力保,才留任至今。”他忽然捏起一粒沙,对着日头转动,砂粒在光下投出细小的阴影,“若沙粒有标记,便好办了。只是这砂粒细小,寻常法子怕是查不出端倪。”
澈儿未答,只将那粒沙置于案上,取过砚台边的狼毫笔,笔杆轻压砂粒。石英砂坚硬,竟在笔杆上留下个极小的白痕。“能在这上面做文章的,必是心思极细的人。”他忽然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让工部老主事来,他当年给先帝修陵时,曾用放大镜辨过石质纹路。”
工部老主事捧着放大镜,对着沙粒看了整整一夜。晨光透窗时,他跌跌撞撞冲进殿,官帽歪斜在脑后,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砂粒,手里举着块玻璃板,板上固定着几粒石英砂。“殿下!看这沙粒!有刻痕!”他声音发颤,指尖在玻璃板上划出抖颤的弧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老奴用十倍放大镜看了半夜,这棱角处,有个‘丰’字!”
放大镜下,石英砂的棱角处,果然有个比针尖还小的“丰”字——永丰仓的仓号!刻痕边缘嵌着细尘,显是刻了有些时日,却被人用油脂细细抹过,若非老主事昨日不慎将沙粒掉进灯油里,油脂化开,竟还发现不了。“石英坚硬,刻痕难磨。”老主事喘着气,从袖中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数十粒同样带字的沙粒,“他们以为沙粒混在粮里无从查证,却不知这‘丰’字,就是催命符!老奴数过,十粒沙里,倒有八粒刻着字!”
东方澈盯着沙盘里的“丰”字沙粒,忽然起身,玄色衣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细沙,落在他靴面上,像撒了层霜。“造沙漏!要丈高的,让所有人都看清!”他望向殿外,晨光已漫过宫墙,将角楼的飞檐染成金红色,“三日内,朕要让永丰仓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三日后,永丰仓的校场中央,立起一具丈高的沙漏。紫檀木架雕着缠枝纹,架上的玻璃漏斗晶莹剔透,是西域进贡的珍品,透光性极好。上斗盛满从各粮垛淘出的沙粒,云母碎屑在其中流转如星河,阳光穿过漏斗,将砂粒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细小的金箭。
赵德才站在沙漏旁,官服是新换的天青色绸料,却掩不住后背的深色斑块——那是昨夜想偷偷换沙时,被暗卫按在沙堆里蹭出的印子。他手腕上的麻绳勒痕还泛着红,像条蛇缠在骨头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皮肉发麻。他偷眼望向校场四周,兵卒们的甲胄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像一圈铁壁,将他困在中央。
“沙漏流尽,真相自显。”东方澈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回荡,惊得鸽群再次飞起,翅膀扫过仓廪的瓦檐,发出“扑棱”的响。他立于沙漏左侧,玄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挂的玉佩,玉佩是暖玉所制,却在这满是砂粒的场地上,透着股冰意。
侍卫抽去沙漏中间的隔板,石英砂如细流倾泻而下,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啮噬桑叶,又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及近。赵德才的目光死死盯着沙流,手指绞着袍角,指节泛白如骨。他想起昨夜潜入粮仓时,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袋,袋口的麻绳都系着个特殊的结——那是宇文家族的暗号,此刻那些结仿佛都变成了绳套,正慢慢收紧。
沙流过半时,澈儿忽然抬手:“停!”
侍卫卡住沙漏,将上斗剩余的沙粒倒出。奇妙的事发生了——下斗的沙堆表面,竟隐隐现出一个“丰”字!那些带刻痕的沙粒在流动中自然聚合成标记,与沙漏内壁预先刻的“丰”字凹痕严丝合缝,云母碎屑沿着笔画闪烁,像给字镀了层银边,在日头下亮得刺眼。
“沙会说话。”东方澈指向沙堆,靴底碾过地上的沙粒,发出细碎的响,像踩碎了一地谎言。“赵德才,你往军粮里掺刻字沙,是想让北境将士嚼着你的仓号送死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有重物砸在每个人心上,校场四周的呼吸声都陡然停了。
赵德才“噗通”跪倒,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闷响。他背后的汗渍晕得更大了,像幅丑陋的地图。“是宇文大人逼我的!”他哭喊着从靴筒里掏出字条,纸页被汗水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筒,“他让我每石粮掺三升沙,省下的粮运去他家粮栈,沙钱……分我三成!小的不敢不从啊!”
校场四周的兵卒、役夫一片哗然。有个老兵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如石,他儿子就在定北军,前日家信里说“吃了新粮,肚子疼得握不住枪,夜里总吐酸水,吐出来的水里都漂着沙粒”。“这沙是喂牲口的!”老兵怒吼着,将手里的粮袋砸在赵德才面前,糙米混着沙粒溅起,打在赵德才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痕,“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活剥了你!”
人群中起了骚动,更多人举起手里的粮袋,袋口倾泻出的沙粒落在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有个年轻役夫哽咽道:“我哥也在三营,他说现在吃饭都得先把粮倒在水里,等沙沉了才能吃……”话未说完,已被旁边的人按住,却按住了声音,按不住肩头的颤抖。
东方澈抓起一把刻字沙,任其从指缝漏下。沙粒落在赵德才背上,轻得像羽毛,却压得他脊梁弯成了弓。“你可知北境将士啃着带沙的干粮,守的是谁的疆土?”他声音冷如冰,目光扫过校场边堆积的军粮袋,那些粮袋上的“永丰仓”印记,此刻看来像一个个嘲讽的笑,“此沙,既是你贪墨的铁证,也将是你坟茔的土!”
赵德才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血珠混着沙粒渗进砖缝,像在地上写着什么。“殿下饶命!小的只是个跑腿的!那刻字的砂,是宇文家的工坊送来的!小的连碰都没碰过!”
澈儿未理会他的哭喊,只转身望向那具沙漏。阳光穿过漏斗,将“丰”字沙痕照得愈发清晰,云母碎屑在其中缓缓流动,像在细数罪孽。“将这些沙粒分发给各仓,”他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往后,每批军粮入仓,都要先淘沙验字。”
沙漏被留在永丰仓,成了警示。后来每批军粮入仓,役夫们都要先将粮倒入水中,看砂粒是否带字。他们说,夜里常听见沙漏响,像无数冤魂在数着那些刻字的沙粒,一声一声,比更夫的梆子还准。
而赵德才的坟头,真的用西山的石英砂堆了座小丘。风一吹,沙粒滚动,云母碎屑闪烁如磷火,隐约能听见“丰”字被碾碎的轻响——那是被克扣军粮的亡魂,在夜里点数他的罪孽。有路过的老兵说,在月圆之夜,那砂丘上会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总在低头捡着什么,捡了又漏,漏了又捡,永无止境。
澈儿后来再去校场检验铠甲时,总会想起那具沙漏。明光铠的护心镜上映出他的脸,鬓角似乎又添了根白发,比西山的石英砂更白,也更冷。他屈指叩击甲片,清越的声响里,仿佛还混着砂粒流动的“沙沙”声——那声音在说,有些债,要用一辈子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