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账册在御案上堆成小山,最上面那本记着江南鳏寡的数目,红笔圈着的“三千七百户”刺得人眼疼。澈儿用朱笔在“抚恤米粮”四字上画了道杠,墨汁晕开,像滴落在纸上的泪,“发米粮能管一时,管不了一世。他们要的不是施舍,是能自己站直了的力气。”
殿外的晨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架新制的曲辕犁上。犁身是桑木的,泛着温润的光;犁头包着薄铁,锋利得能映出人影;最特别的是犁柄,上面刻着五个掌印凹槽,大小不一,边缘磨得圆润,像被无数双手握过。
“这掌印是按村里老丈、寡妇的手型刻的,”工部侍郎摸着凹槽,指腹陷进去,严丝合缝,“老木匠试了五十次才成,握进去不用使劲,犁就不会晃。”他示范着扶犁的姿势,“寻常犁要三个壮汉才拽得动,这架轻便,一个老丈赶头牛,就能耕半亩地。”
谢惊鸿的目光落在最小的掌印上,像个孩童的手型。“鳏寡之中,尚有稚童,”他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们连握犁的力气都没有,殿下的掌印,怕是刻得再巧也无用。”他想起自己幼年丧父,母亲靠绣活养家,针都拿不稳的时候,哪敢想扶犁?
澈儿没说话,只让人把犁抬到殿外的空地上。那里早备好一小块田,刚翻过的泥土冒着热气。他唤来个打杂的老内侍,那老人背有点驼,手背上全是皱纹。“试试?”澈儿把犁柄递给他。
老内侍的手抖得厉害,指尖触到掌印凹槽时,突然停住了。他试探着将手嵌进去,五指正好卡在凹槽里,像找到了天生的位置!“能握住……”他喃喃道,赶牛的鞭子扬起,犁头“噗”地扎进土里,犁沟笔直,竟真的拉动了。
“不是让他们单打独斗,”澈儿的声音随着犁沟延伸,“设恤农司,管农具租赁,还让村里的壮丁来帮忙,算工钱,用粮食抵。老的教新的,弱的帮强的,就像这掌印,五个手指握在一起,才有力气。”他看向谢惊鸿,“学士小时候,若有块田,有乡邻帮忙,母亲是不是能少熬几个通宵?”
谢惊鸿的泪痣在阳光下闪了闪,终是躬身:“殿下思虑周全,臣愧不如。”
鳏寡田分下去那天,江南的田埂上站满了人。白发的老丈摸着新犁的掌印,枯瘦的手指在凹槽里蹭来蹭去;瞎眼的寡妇让孩子念犁柄上的字——“恤农”,两个字刻得深,雨水冲不掉;瘸腿的老兵试着扶犁,牛走得慢,他的犁沟却比谁都直,“在战场上握枪,现在握犁,都是过日子的本事。”
恤农司的小吏挨家挨户登记。李寡妇的男人去年病死了,留下两个娃,她握着犁柄时,眼泪滴在掌印里,混着泥土,像在给土地施肥。“能自己种粮,就不用看族长脸色了。”她咬着牙,赶牛的鞭子挥得格外用力。
最热闹的是互助组。三个老丈凑钱租了头牛,轮着扶犁,谁累了就换班;五个寡妇搭伙做饭,送到田埂上,炊烟混着稻花香,比谁家的饭都香。壮丁们来帮忙,不收钱,只要管饭,“都是乡里乡亲,帮一把,心里踏实。”
秋收时,鳏寡田的谷穗沉得压弯了腰。李寡妇带着孩子割稻,孩子的小手抓着稻杆,像握着缩小的犁柄。老内侍特地从京城赶来,看着谷堆前的人们,突然对着田地磕头,“这辈子没种过地,原来掌印拓出的犁沟里,能长出这么多粮食。”
澈儿收到江南送来的新米,米粒饱满,带着泥土的清香。他让御膳房熬了粥,分赐给宫里的老内侍、老宫女,“这是鳏寡田收的米,尝尝自己人种的粮。”有人喝着粥哭了,说想起老家的田,想起爹娘扶犁的样子。
谢惊鸿的书案上摆着粒新米,用锦盒装着。他看着米上的纹路,像缩小的犁沟。“以掌印扶犁,以互助养田,”他提笔写《恤农策》,笔尖在纸上划过,像犁头在田里走,“太子这手,比增发米粮更暖,给的不是鱼,是结网的法子。”
澈儿常去石渠阁看那架样品犁。犁柄的掌印被无数人摸过,包浆温润,像有了生命。他知道,一块鳏寡田养不活所有孤弱,一架扶犁撑不起所有希望,可掌印刻在犁上的样子,会像颗种子落在人心上——让往后的人都记得,哪怕手再弱,只要有处可握,就能扶得起犁;哪怕命再薄,只要有地可种,就能长出生路。
后来,鳏寡田的边上都立了块小木牌,写着“掌印犁”。有个老木匠专门做这种犁,每架犁的掌印都刻得不一样,“要让每个人都觉得,这犁是为自己做的。”他的孙子就是孤儿,靠鳏寡田长大,现在能扶着犁耕三亩地了。
谢惊鸿去江南巡查时,见李寡妇的孩子在学刻掌印。那孩子的手还小,刻出的掌印歪歪扭扭,却很认真。“等我刻好了,就给奶奶做架新犁,”他举着刻刀,阳光照在脸上,“让她再也不用费劲握犁柄。”
田埂上的风带着稻花香,吹过无数扶犁的手,吹过那些深刻在木头上的掌印,吹过正在生长的新苗——那是掌印拓出的春天,是无数孤弱用自己的手,耕出来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