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深处,新辟的碑林之地,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巨大的花岗岩条石被工匠们小心地安放在夯实的地基上,石面还带着山野的粗粝与清晨的微霜。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石粉的微呛、松烟墨的清冽,以及一种庄严肃穆的沉静。东方澈身着玄青储君常服,外罩一件素色薄氅,立于这片初成的石林前。他指尖拂过一块刚刚竖起的巨大石碑,冰冷的触感从指腹蔓延,碑面上,前朝大儒亲手镌刻的《礼经》篇章,字字深峻,力透石背。
“殿下,断碑残简,重立于此,是为警醒后世学问之道,贵在承续,亦贵在……取舍?”一个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礼部侍郎谢惊鸿缓步走来,月白深衣纤尘不染,腰间斜插一管温润的白玉箫,颊边那颗殷红的泪痣在微光下格外醒目。他目光扫过新立的石经,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眼神却如深潭,探不出底。
澈儿收回手,转身面向谢惊鸿,年轻的脸上是超越年龄的沉稳:“谢侍郎此言,只道对了一半。石可断,文脉不可绝。立此碑林,非为怀古凭吊,乃为‘正本清源’。”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碑林间料峭的春风,目光投向远处太学门口临时搭起的宽阔棚户。那里,已有闻讯赶来的百姓排起长队,匠人们正将湿润的宣纸覆上碑面,手持木槌与墨包,准备拓印。
“正本清源?”谢惊鸿眉梢微挑,白玉箫在他指间轻轻转动,“前朝之经,未必合今世之宜。殿下欲以旧典匡正当下,岂非刻舟求剑?民心如流水,瞬息万变,几块石碑,如何能定其流向?”
“民心似水,却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澈儿目光沉静,望向那排队的人群,有须发皆白的老儒,有布衣草履的农夫,也有眼神明亮的稚童,“水之清浊,在其源头。这碑上所刻,非一家之言,乃是为人之本,立世之基。‘仁、义、礼、智、信’,放之四海,亘古不移。让万民亲手拓印,带回家中,朝夕相对,便是将这份‘真言’,刻进骨血,融入日常。民心所向处,自有其秤。‘断碑重立日,正是正本清源时’。唯有根基正,枝叶方能繁茂,社稷方能久安。”
“咚!”
第一声木槌击打宣纸的闷响,自拓印棚内传来,沉稳有力,仿佛敲在人心之上。紧接着,是墨刷扫过纸背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浓烈的、带着松脂清香的墨味,混杂着石尘的微腥,在碑林间骤然弥漫开来,盖过了春寒,带来一种蓬勃而厚重的生机。
谢惊鸿抚箫的手指顿住,那抹似笑非笑凝固在唇边。他望向拓印棚,看着那些小心翼翼捧着拓片、如获至宝的百姓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那专注,并非对着冰冷的石碑,而是对着石碑所承载的、他们心中认可的道理。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阴翳,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搅动的暗流。白玉箫光滑的管身,在他掌心留下微凉的印记。
“民心所向…便是殿下心中的‘源’与‘本’?”谢惊鸿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探究,“若这‘源’本身,便是浑浊呢?若万民所向,并非正道呢?”
澈儿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谢惊鸿脸上,清澈而锐利:“‘源’正与否,非一人可断。正如这碑文,千载之下,自有公论。孤今日立碑,便是要开此‘公论’之路。让阳光照进典籍,让清风吹散迷雾。若真有浑浊,便在这朗朗乾坤、万民见证之下,激浊扬清!谢侍郎,”他语气转沉,“你执掌礼部,掌教化之责,不正该是涤荡浑浊、守护清源之人么?”
谢惊鸿心头一震。澈儿这番话,已非单纯解释立碑之意,更是在敲打他的立场与职责。他迎着澈儿那双酷似东方宸的、沉静中蕴含着力量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咄咄逼人,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白玉箫的冰凉似乎更甚了,他拢了拢衣袖,微微垂首,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殿下训诫得是。惊鸿……受教了。”
这时,一名身着翰林院青袍的年轻官员匆匆自碑林另一侧走来,手中捧着一卷刚拓下的、墨迹未干的《礼经》首章拓片,恭敬地呈给澈儿:“殿下,第一批拓片已成。百姓争相请愿,盼能多拓几份,传于乡里。”
澈儿接过拓片,纸尚温润,墨香浓郁。乌黑的字迹在微黄的宣纸上,如同烙印,厚重而清晰。他指尖拂过那“礼之用,和为贵”几个大字,感受着其下的凹凸,抬眼望向远处翘首以盼的人群,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坚定的笑容。
“允。多设拓印位,务使真心求索者皆有所得。”他将拓片递还给官员,声音清朗,传遍碑林,“告知百姓,此非朝廷恩赐,乃祖宗智慧,人人皆可习之,守之,传之!”
“遵旨!”官员躬身领命,快步离去,声音里带着激动。
谢惊鸿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澈儿指挥若定,看着百姓因那一纸拓片而露出的满足与希望,看着这片沉寂了多年的太学一角因石经的竖立、因万民的涌入而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那木槌敲击的“咚咚”声,墨刷的“沙沙”声,百姓低语的交谈声,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他心中某些固守的东西。
他悄然退开几步,隐入一块尚未刻字的巨大石碑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面,他缓缓抽出腰间的白玉箫,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管身,目光却穿过人群,落在被簇拥着的少年储君身上。那玄青的身影在初春的阳光下,挺拔如新生的松。泪痣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殷红,如同心头一点难以言说的刺。
“‘断碑重立日,正本清源时’……”谢惊鸿低声重复着澈儿的话,箫管凑近唇边,却终究没有吹响。一缕极淡的、近乎叹息的气息拂过箫孔,未成曲调,便消散在碑林间弥漫的墨香石韵之中。他望着那些被小心翼翼捧走的拓片,眼神复杂难明。这墨染的“真言”,究竟会涤荡污浊,还是……会引来更深的暗流?这石经林立的太学,是清源之始,还是风暴将临的中心?他紧了紧手中的箫,身影在巨大的石碑阴影下,显得格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