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库的铜锁重逾三斤,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咔嗒”一声闷响,像巨石滚过深谷。库门推开的刹那,一股陈腐的铜锈味混着银气扑面而来——满堂银锭码得如小山,五十两一锭的官银泛着冷光,錾刻的“江州府”三字在昏暗里依旧清晰,边角的牙印是历任库吏验成色时咬下的,深浅不一,倒像给银锭缀了圈年轮。
新任知府方文清跟在澈儿身后,锦袍上的暗纹被银光照得发亮,脸上堆着笑,话里却带着颤:“殿下洪福,今岁江州风调雨顺,商路畅通,税银较往年实增三成。下官亲自验过,皆是十足成色,绝无半分掺假。”
澈儿随手从最顶层取下一锭银元宝,入手沉坠,指腹抚过錾印,触感冰凉。他掂了掂,目光扫过库房角落——那里立着只半人高的陶缸,积着寸厚的灰,缸口的蛛网蒙着几粒陈年的谷壳,隐约能看出是腌菜用的旧物。“取只粗瓷盆来,再倒半盆陈醋。”
“醋?”方文清脸上的笑僵了,眼角的皱纹里渗出汗珠,“殿下要醋做什么?这库房里……怕是只有腌菜剩下的酸醋,污秽得很……”
“就用那酸醋。”澈儿将银锭放回原处,玄色袖摆扫过银堆,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取来便是。”
库吏慌里慌张地抱来粗瓷盆,又从陶缸里舀出陈醋,酸气瞬间漫开来,冲得人鼻尖发麻。方文清的脸色比银锭还白,后背的锦袍已被汗湿透,贴在身上像层冰壳。澈儿抓起那锭元宝,“噗通”一声丢进醋盆,银锭沉底的瞬间,表面冒起细密的气泡,像沸水锅里的米粒,接连不断地炸开。
“殿下,这……这不合规矩啊。”方文清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验银该用牙咬,或请银匠熔验,哪有用醋泡的道理?”
“规矩是人定的。”澈儿盯着醋盆里的银锭,气泡在表面聚成白沫,“等半个时辰再说。”
库房里霎时静得可怕,只有醋液偶尔“啵”地炸开个气泡,在死寂里格外刺耳。方文清的喉结不停滚动,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几次想开口,都被澈儿冷冽的目光逼了回去。玄甲卫守在门口,手按在刀柄上,铜环碰撞的轻响更添了几分肃杀。库顶的漏光斜斜照进来,在银堆上投下亮斑,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翳——那里堆着几箱未开封的银锭,箱角的封条是新贴的,墨迹还泛着油光。
半个时辰一到,澈儿抬了抬下巴。库吏慌忙伸手去捞,手指刚碰到银锭就缩回来,被醋浸得发红。玄甲卫上前,用铁钳夹住银锭,“哗啦”一声提出水面——银锭表面依旧光洁,连水渍都挂不住,仿佛方才的气泡只是错觉。
方文清刚松了口气,就见澈儿取过案上的小银刀,刀鞘是鲨鱼皮的,在光下泛着青芒。他捏住刀柄,将刀刃抵在银锭边缘,指节用力,“嗤啦”一声,薄薄的银皮被刮开,露出下面灰黑色的内芯,像腐木的断面。更骇人的是,那内芯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大小如蜂房,对着光看,竟能透出细碎的亮斑,像是无数只眼睛在暗处窥视。
“这便是你说的‘十足成色’?”澈儿用刀尖挑起一块内芯,孔洞在光下格外刺眼,“铅锡为胎,外裹薄银,灌铅时未填实的空隙,遇酸便会冒泡。这蜂窝般的孔洞,便是你们贪墨的铁证!”
银刀“当啷”落地,在青砖上弹了几下。澈儿指着那满是孔洞的内芯,声音如冰锥凿石:“方文清,你且看看这些孔洞!像不像尔等贪吏的良心?千疮百孔,连铅锡都填不满,污秽不堪!”
方文清“噗通”跪倒,锦袍沾了地上的灰,也顾不上拍,磕头如捣蒜:“殿下饶命!下官一时糊涂!是……是银匠作祟,下官失察……”
“失察?”澈儿冷笑,一脚踢翻醋盆,陈醋泼在地上,酸气更烈,“这江州府的税银,每月入库你都要亲自过目,五十两的大锭,掂在手里能分不清铅锡与白银?你当本王是瞎子,还是这库房里的银锭是聋子?”
他俯身拾起那枚被刮开的银锭,灰黑色的内芯在光下泛着死气:“查!给本王彻查库房所有银锭!凡有掺假者,即刻标记!再查方文清的账册,看这‘三成增税’是从哪里刮来的民脂民膏!”
玄甲卫应声而动,刀鞘撞在银堆上,发出沉闷的响。库吏们吓得瘫在地上,方文清被按在银堆前,看着一箱箱银锭被撬开,大多是外银内铅的假货,刮开的断面全是蜂窝孔洞,在光下连成一片,像张巨大的网,将他困在中央。
“方文清,你可知罪?”澈儿立于银堆前,身后是如山的假银,“以铅充银,虚报税赋,中饱私囊,你这颗心,比这铅胎还要黑,比这孔洞还要空!”
方文清瘫在地上,涕泪横流,锦袍上的泥污与酸醋混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味:“殿下饶命!下官愿将贪墨的银两悉数奉还,只求留条性命……”
“晚了。”澈儿转身,玄色披风扫过假银,“将所有假银投入熔炉,看能炼出多少铅锡,便知你贪了多少血税。至于你——”他目光落在方文清惨白的脸上,“且让这满库的蜂窝孔洞,陪你在狱中好好反省,何为‘良心’。”
夕阳透过库窗照进来,将假银的孔洞映得发红,像无数双泣血的眼睛。玄甲卫押着方文清往外走,他的哭喊被银锭碰撞的脆响淹没,渐行渐远。澈儿望着满地的假银,指尖在真银的錾印上轻轻划过——那里的牙印虽浅,却比任何誓言都实在。
他知道,一箱假银易查,一颗贪墨的心难辨。但今日这盆醋,这满墙的蜂窝孔洞,总能让天下的官吏记着:银可掺假,心不可欺;孔洞能瞒一时,却瞒不过青史的笔。就像这江州府库的酸醋,虽污秽,却能照出最真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