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价风波甫定,年关将近。京城礼部一道措辞严厉的文书飞抵云州:责令云州按旧例,于腊月前上贡“寒潭银鳞”鲜鱼八百尾!此鱼乃云州北境“沉星湖”特产,肉质细嫩,通体银白无鳞,极为珍稀,历来是皇家冬宴贡品。然文书亦言明,近年贡鱼品质下降,数量锐减,今次务必足额、鲜活送达!
“寒潭银鳞?” 澈儿看着文书,眉头紧锁。他翻阅旧档,发现此贡由来已久,沉星湖渔民世代以此维生,但也因此承受着沉重的捕捞压力。近两年,渔民屡有诉状,言银鳞鱼越捕越少,越捕越小,恐有绝迹之虞。
“大人,此鱼只在冰层最厚时,于湖底深潭处活动,极难捕捞。往年皆是征发数百渔民,破开厚达数尺的坚冰,日夜轮番下网,方能勉强凑足贡数。然…鱼获一年不如一年,渔民亦苦不堪言,冬日破冰,冻伤冻毙者时有发生…” 负责此事的工房老吏忧心忡忡。
澈儿拿起一卷陈旧的渔民诉状,纸张粗糙,字迹歪扭,诉说着“冰窟窿里讨命”、“鱼越来越少,官家催命越来越急”的绝望。
澈儿决定亲赴沉星湖。朔风怒号,冰封千里。沉星湖如同一面巨大的、蒙着灰尘的镜子,镶嵌在苍茫雪原之上。
湖面冰层厚逾尺许,冰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片死寂。远处湖边,散落着几处低矮破败的渔村,炊烟稀落。
风声凄厉,如同鬼哭,卷起冰面上的雪沫。
寒气刺骨,即便穿着厚厚皮裘,澈儿仍感觉寒意如针般穿透衣物。
几处巨大的、尚未完全冻结的冰窟窿旁,聚集着衣衫褴褛、面色青紫的渔民。他们正用简陋的工具,将巨大的渔网艰难地沉入墨绿色的冰水之中。
渔网上来,网眼中稀稀拉拉挂着几条巴掌大小的银白色小鱼,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挣扎着,银光黯淡。渔民们麻木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收获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冰水的寒气混合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大人,这就是…‘寒潭银鳞’了…” 一位年老的渔民,胡须上挂着冰碴,声音嘶哑,“再这么下去…湖里的鱼祖宗…都要被捞光了…明年…后年…我们吃什么?拿什么交贡啊?” 老人浑浊的眼中,滚下两颗冰凉的泪珠。
澈儿蹲下身,捡起一条刚出水、还在微微扭动的小鱼。鱼身冰凉滑腻,入手轻飘飘的,远不如记载中“尺许长、肥美丰腴”。那黯淡的银光,映照着他沉痛的眼神。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皇家口腹之欲,竟要以一方生灵断绝为代价?
强烈的愤怒与悲哀交织。他想起血墨案中那掺入墨中的血腥,想起被兼并的土地,想起抬高的粮价…上位者的索取,为何总是如此贪婪无度,不顾生民死活?
回到行辕,澈儿彻夜未眠。贡鱼必须交,否则便是抗旨。但如何交?如何不重蹈覆辙?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腊月十五,沉星湖。数千军民被征调至此。巨大的冰面上,以特定方位,开凿出数十个巨大的冰洞,如同星辰点缀。特制的大型绞盘被架设起来,粗如儿臂的绳索连接着巨大的拖网。
冰洞下墨绿色的湖水深不见底,寒气森森。绞盘在号子声中缓缓转动,拖网沉入冰冷的深渊。
“嘿呦!嘿呦!” 的号子声在空旷的冰原上回荡,沉重而充满力量。绞盘转动的嘎吱声,绳索摩擦冰沿的刺耳声,令人心悸。
数个时辰后,沉重的拖网被缓缓拉出水面!网内银光闪耀,水花四溅!
数百条尺许长、通体银白、鳞光闪耀(并非无鳞,而是鳞片极细密,远看似无)的“寒潭银鳞”在网中跳跃挣扎,银光璀璨,映照着冰面与雪光,美不胜收!每条鱼都肥硕健壮,活力十足!
浓郁而纯净的鱼腥气,带着冰湖特有的清冽。
鱼儿拍打冰面、跳跃挣扎的噼啪声,人群爆发出的震天欢呼!
贡鱼,足额且鲜活!渔民们看着这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却无多少喜悦,眼中反而充满忧虑——这是把湖底掏空了吗?
澈儿并未让鱼立刻装车。他命人取来最大的几条活鱼,小心置于铺着湿布的宽大托盘上。
银鳞鱼在盘中扭动,银光流转,如同液态的月光。
鱼身冰凉滑腻,充满生命的弹力。
“取纸墨来!上好的宣纸!朱砂印泥!” 澈儿朗声道。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中,澈儿拿起一条奋力挣扎的银鳞鱼,将其尾部浸润在鲜红的朱砂印泥之中。然后,他亲自将沾满朱砂的鱼尾,重重按在铺开的洁白宣纸上!
鱼尾甩动挣扎,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道扭曲、断续、却充满原始力量感的鲜红印记!如同跳动的火焰,又似泣血的图腾!紧接着,他如法炮制,用不同大小的鱼,在纸上不同的位置,拓下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鱼尾印!
朱砂的矿物气息与鱼腥味混合。
最后,澈儿提笔,饱蘸浓墨,在那些鲜红、跳跃的鱼尾印迹旁,挥毫写下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休渔令》!
他放下笔,举起这张前所未有、震撼人心的“鱼鳞拓印休渔令”,面对在场的所有官员、军士、渔民,以及那数百条等待启程的贡鱼,声音如同冰湖寒玉相击,清冽而坚定:
“诸位请看!此乃沉星湖之灵,以鳞光为印,泣血为书!”
他指着拓印上那一道道鲜红的尾痕:
“此印拓下,即立新规!自即日起,沉星湖每年自春分至秋分,封湖禁渔!只许冬捕!凡捕获之鱼,长不及一尺者,孕有鱼子者,皆须放归湖中!违令者,严惩不贷!”
“今以此贡鱼之鳞光,拓此《休渔令》!本官将此拓本,连同贡鱼,一并呈送御前!让陛下与满朝文武看看,这银鳞之光,不仅可入御宴,更应映照一方水土的休养生息!皇家之福,当与万民共享!泽被苍生,方为社稷永祚之道!”
冰湖之上,一片肃然。寒风卷过,吹动澈儿手中的《休渔令》,那鲜红的鱼尾印记在风中仿佛仍在跳跃。渔民们怔怔地看着,看着那被拓印的鱼,看着那力透纸背的“休渔令”,看着少年御史那单薄却如青松般挺拔的身影,眼中渐渐涌出滚烫的热泪。那不再是绝望的泪,而是希望的泪,是看到了生生不息的泪。贡鱼入京,带去的不仅是珍馐,更是云州对自然、对未来的敬畏与承诺。鳞光映休养,鱼拓化法令。少年以最富冲击力的方式,为索取划下了底线,为生机留出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