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砂砾,抽打在云州府衙斑驳的石阶上,发出细碎而恼人的声响。正堂之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寒意。钦差行辕的旗帜悬于堂上,少年御史澈儿端坐主位,一身石青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也愈发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肃。他面前长案上,摊着宇文阀呈上来的、以“稀世南洋珠”抵充八十万石军粮款的文书,墨迹未干,朱红的关防印泥刺目。
“宇文大人,”澈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堂下细微的私语,目光落在下首那位身着华贵紫貂裘、面皮白净微胖的中年官员身上,“八十万石军粮,关乎戍边将士饥饱,维系社稷边防安危。贵府以珠代粮,这珠……当真值当此数?且合乎朝廷法度?”
宇文玄,宇文阀在云州的主事人,闻言捋了捋修剪精致的短须,脸上堆起一团圆滑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调却带着金石般的笃定:“回禀御史大人,此乃家父于南洋重金购得之‘海月凝辉’宝珠,共一十八颗,颗颗浑圆无瑕,光华夺目。其价值,远在八十万石粮秣之上!实因阀中一时现银周转不灵,又恐误了边军大事,方出此权宜之策。此珠已请多位京中玉器大家掌眼,断无虚言。” 他拍了拍手,“呈上来,请御史大人及诸位同僚鉴赏!”
两名健仆抬着一个紫檀木镶金边的沉重匣子上前。匣盖开启的瞬间,堂内仿佛亮了一亮。只见猩红的丝绒衬垫上,十八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静静躺着,在炭火与天光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近乎妖异的、七彩的虹光。每一颗都浑圆饱满,表面光滑如最细腻的釉,找不到一丝瑕疵。珠光宝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能听到几声压低的惊叹。
“好珠!当真是稀世珍宝!”
“如此宝珠,抵八十万石粮,绰绰有余啊!”
“宇文阀果然豪奢,底蕴深厚…”
赞誉之声四起。宇文玄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倨傲。他上前一步,捻起一颗最大的宝珠,在指尖把玩,那虹光仿佛在他指间流淌:“大人请看,此珠光华内蕴,触手生温,非千年灵蚌不得孕育。置于暗室,自有莹辉,赛过明月。有此珠为质,大人尽可宽心,边军粮饷,断不会短缺分毫。” 他将那颗宝珠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动作带着刻意的潇洒,珠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炫目的弧线。
澈儿静静地看着。那珠光太盛,太完美,反而透着一股不真实的浮华。他幼时随父亲见过真正的贡珠,光华温润内敛,如月华般皎洁沉静,绝非这般咄咄逼人、炫彩流溢。他伸出手,声音平静无波:“可否容本官一观?”
宇文玄眼中精光一闪,笑容不变:“大人请。” 他亲自将那颗最大的宝珠捧到澈儿面前。
澈儿接过。入手微沉,温润感是有的,但指尖细细摩挲之下,那光滑的表层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滞涩感,如同上好的丝绸沾染了看不见的尘埃。他凑近细看,在流转的虹光深处,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与整体光泽不太协调的黯淡区域,一闪而逝。是错觉?还是…
他抬眼,目光扫过宇文玄那张看似恭敬却隐含得意的脸,扫过堂下那些被珠光晃花了眼、窃窃私语的官员。一股冰冷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在他少年单薄的胸腔里冲撞。边关将士在风雪中忍饥挨饿,后方蛀虫却用这种徒有其表的把戏,妄图侵吞国之粮秣!他想起沿途所见饥民的菜色,想起父亲案头那些关于军粮霉变的陈年旧档。
“珠玉之美,贵在表里如一,质本天然。” 澈儿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堂中所有的杂音。他指尖捏着那颗宝珠,举到眼前,迎着从高窗斜射而入的一道清冷天光。“宇文大人,你说此珠光华内蕴,赛过明月?本官却觉得,此光…过于妖艳,倒像是画皮美人,粉饰太平。”
宇文玄脸色微微一僵,随即笑道:“大人说笑了。珠光天成,何来妖艳之说?此乃…”
澈儿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亲随护卫首领,一个名叫石岩的沉默汉子。“石岩,取小锤来。要最硬的金刚石尖头。”
堂下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宇文玄的笑容彻底凝固在脸上,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疑:“大人…您这是何意?此乃价值连城的宝珠,岂可轻毁?”
“价值连城?” 澈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锐利如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洞穿虚妄的锋芒,“若真金玉其中,何惧一验?若徒有其表…”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宇文玄,“便是欺君罔上,蛀空国本的罪证!”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
石岩已无声地呈上一柄小巧精钢锤,锤头镶嵌着一点乌黑锐利的金刚石尖。
澈儿不再言语,将那颗“海月凝辉”宝珠稳稳置于石岩递上来的一个空置的铜质笔洗托盘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那奔腾的怒火与初掌权柄、行此决断的一丝紧张。少年清亮的眼眸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他高高举起小锤,在所有人惊骇、不解、甚至带着一丝看疯子般神情的注视下,对着那璀璨夺目的珠体中心,猛地敲下!
“叮——咔!”
一声脆响,并非玉石崩裂的清越,反而带着一种沉闷的、仿佛敲在朽木上的滞涩感。
珠体应声而裂,并未粉碎,而是沿着一条不规则的缝隙裂开成两半。没有想象中珠粉飞溅。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见裂开的珠壳内部,并非莹润的珠层,而是簌簌落下大片的、灰白色的粉末!那粉末细如尘埃,带着一种陈腐的、令人作呕的淡淡酸腐气息,瞬间在猩红的丝绒衬垫上,堆起了一座触目惊心的、耻辱的灰白色小丘!
“蛀…蛀屑?!” 离得近的一个官员失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
“空的!里面是空的!被蛀空了!” 另一个声音颤抖着喊道。
“天哪…这…这哪里是宝珠,分明是虫蛀的壳子!” 哗然之声如同潮水般在堂上炸开,方才的惊叹赞美瞬间化为极致的震惊、恐惧和鄙夷。
宇文玄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圆胖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嘴唇哆嗦着,指着那堆灰白的蛀屑:“不…不可能!这…这是污蔑!定是你…你使了妖法!”
澈儿看也没看那堆蛀屑,仿佛那污秽之物脏了他的眼。他丢掉小锤,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宇文玄:“妖法?宇文大人,蛀空国本的妖法,是你们宇文家自己使的吧?!”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清越却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来人!持本官钦差关防,即刻查封云州府官仓、宇文阀在城中的所有私仓!开仓!验粮!”
“得令!” 石岩沉声应诺,声如洪钟,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他身后数名精悍护卫早已按刀待命,闻令如虎豹般扑出。
宇文玄彻底瘫软在地,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眼神涣散,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堂下官员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再置一词。
巨大的官仓铁门在“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中被强行推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陈年霉味、尘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鼠溺臊臭的污浊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熏得开门的差役都忍不住后退几步,剧烈咳嗽。
澈儿站在仓门前,身后跟着面色各异的官员和闻讯赶来的部分百姓代表。他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率先迈步,踏入那昏暗如巨兽之口的仓廪。
仓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小窗透进惨淡的天光。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见堆积如山的粮袋,一直顶到仓顶的梁木。然而,那粮袋并非新粮应有的饱满干燥。许多袋子已经破损,暗黄色的米粒混杂着粗糙的沙砾,如同污秽的脓疮般从破口流淌出来,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空气潮湿粘腻,带着腐朽的气息。
澈儿走到一个半开的粮袋前,伸出手,抓了一把“米”。入手冰冷、潮湿、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感。他摊开手掌。掌心中,所谓的“米”粒粒干瘪暗黄,毫无光泽,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霉斑和至少三成以上棱角分明的沙砾!他用力一攥,米粒在掌心碎裂,散发出更浓烈的霉败气味,沙砾则硌得掌心生疼。
“这就是价值八十万石的‘新粮’?” 澈儿的声音在空旷阴冷的仓库里回荡,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举起那只沾满霉米和沙砾的手,缓缓扫视着身后那些面无人色的官员和震惊悲愤的百姓,“这就是戍边将士们拿命去守的‘粮饷’?这就是万千百姓勒紧裤腰带缴纳的‘皇粮国税’?!”
他猛地将手中的污秽之物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看!都睁大眼睛看看!” 少年御史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这霉变的米,这掺进去的沙!每一粒霉米,都在吸食将士的血!每一粒沙子,都在碾磨百姓的骨!蛀空宝珠,是欺世盗名!蛀空这粮仓,是丧尽天良!是要亡我大胤的根基!”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死死钉在瘫软在地、被两名护卫架着的宇文玄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宇文玄!你宇文阀监守自盗,以空壳珠欺瞒朝廷,以霉米沙砾充作军粮!贪墨巨万,罪证确凿!来人!摘去他的顶戴花翎,打入州府大牢,严加看管!所有涉案仓吏、宇文阀相关管事,一体锁拿!本案所涉仓廪,即刻封存,一粒米也不许动!待本官详查账册,上报朝廷!”
冰冷的命令如同最终的审判。宇文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彻底昏死过去。仓内仓外,死寂无声,只有那令人作呕的霉味,和少年御史挺立如松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把刚刚出鞘、饮过血的利剑,锋芒毕露,照亮了这污秽的角落。那灰白的蛀屑与满仓的霉沙,成了宇文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最残酷的注脚,也映照出少年心头那烧灼着、誓要涤荡乾坤的怒火。这第一把火,烧穿了贪婪的画皮,也照亮了他脚下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砺锋之路。